他白衣温酒相许,
他十里扬尘而去,
我不再是他平生意偏偏爱别离。
而今陌上人如玉,
独留一人忆往昔,
又何必相思成疾药石无医。
周子舒抛下一切下了雪山,温客行留在山上独对山间孤高月的风景。
他把酒葫芦留下了,只拿走那一怀描着白鹿的扁口酒盅,这是唯一和温客行有关的物件。没办法,温大善人眼眶一红,勾着心底仅存着的一点温情蠢蠢欲动,于是周子舒半推半就松了手,连换洗衣服都没带,松松快快下山去寻他心里真正的江湖。
有不舍吗,有犹豫吗?
这问题周子舒没法回答,可雪山不是他要的雪山,六合也不是他要的神功。
他曾经设想三年之后,或伴嶙峋雪松痛快跳个悬崖,或随月亮一起葬在澈澈水底,或高歌随风伴酒逝即休,要么白衣一拔,朝胸口畅快淋漓这么一捅、仰在南疆花海里睡去,无数种体面死法都在脑子里折腾过一遭,从来没有困于雪山郁郁庸庸这一条。
这天地何其大呢,大庆百万里疆域,除了漠北孤烟、蓬仙瀛海,江南百景还没有看遍,也没分清南疆异域与中原的月亮有什么不同,大巫和景七住在一年四季开满花的地方,还欠着他一杯烈极的喜酒去讨。
这念头并不是才有,早些时候隐隐约约晃出模糊的一缕,很快就被黏人的温郎断成了渣渣,这点念想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扩充成没法忽视的模样,从角落横冲直撞叫嚣出来,他被裹进这团念头里细细地品,世上除了温客行,也就还一个成岭值得他记挂,四季山庄早在成岭手里发扬光大,列下门徒十数,个个都是顶好的苗子,也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温客行的复仇事了了,江湖安定,足够恶鬼魑魅偃旗息鼓上好些年,晋州也……出不了大乱子,内斗就乱成了粥。远离朝堂事,触目皆是江湖意,常人只觉得疲惫,但就这么安于一隅,和根钉子似的锈死在长明山上,实在是不甘心极了。
这不是他周子舒。
温客行是他的知己,除了知己,可能还有一层别的什么情意在里头,夜眠抵足,白日对掌,打到两人和猴子似的抱在雪地上滚,发色眉眼染得雪白。
这日子难过,冷食灌的肚腹打颤,连事后的洗澡水都是温凉的,他看着温客行费尽心思,变着花样做吃食,望着下山路的神色却一日憔悴过一日,夜里也非要挨着身,掌心扣着掌才肯睡。
那时他还当是温客行天生的黏人精,能找出幼时的几分影子。
温客行是在害怕。
山洞前有株梅花,三年过好容易发了芽,清晨被雪压断了,截面氤出截墨黑的枯槁来。
周子舒捡了那截断枝回来插花瓶,桩子刨了,端端正正摆在山洞后头,如此的枯枝已经堆满了角落,雪盖着足有人高。特意凿的石头洞满满当当,快无处落脚。
他把那截桩子撂上去,背着手,细细数这些死过的树,温客行不知什么时候来的,周子舒数了多久,他就在背后站了多久,久到两人身上都落满了雪,眼睫落了冰渣,呼出的气没有一丝热度。
他们知道。
语言乏力,也没有抬臂去拦的理由。温客行知道这一天会来,他没办法再去面对那个地方,这江里葬了他的双亲,这湖埋了他唯一的小姑娘,如今除了一个周子舒什么也不剩,可他现在也拦不住周子舒去投这江湖。
这决定对谁都残忍。
长明山不再长明,温客行抱着那个破旧的酒葫芦睡在夜里。
江湖也不是那个江湖,没有人再记得,从森严壁垒里漏出一尾狡猾的鱼埋在水底。
他仍化周絮一名,混迹尘世。
追忆往昔,他与温客行并非简简单单的一个爱字,人性感情之复杂,掺揉着不可抗力的裂痕与互相豁出性命的弥补与连合。
无论是桀骜难驯的鬼主自剖心肝坦诚下跪,直面二十年前的心魔又自甘封闭鬼谷百年不得出,还是他周子舒大醉一场,拔钉呕血自断长命百岁的前程拨乱。
反正最后两个互相豁命的大傻子于雪山黏糊糊对望,携后辈练武看顾四季庄门重新兴盛,说不定百十年后相携下山生同衾死同穴,也肯定是牵手搂腰干柴烈火干上一大回,潇潇洒洒拧成一根下油锅的油条。
他们从遇见到短暂的结束,虽然短短一年,经历的事却也足够抵过人的一辈子,都清醒的不得了,更像是互相在用赌命一样的手段去求一个万事蹉跎下的一线成全与圆满。
世道之艰,之间横亘的坎成长了二十年早已成了习惯,就像将赖以生存的心脏切下一半再补满,他们两人的心情自然难以想象。
都道知己如此,心意相通,各自明了的用两个人的血肉一起去磨合包覆本该针锋相对的棱角,一个信顺势而动,一个信天命能违,都是要牵扯到死的,那么旁人郁结的过程在他们眼里,便也不算重要了。
本来他俩都不按常理出牌,天才何尝不是俗人眼里的疯子,狗粮都噎不迭,温客行早被吃的死死的了,再评这里头到底谁吃亏,又不是市场上的大白菜能称出几斤几两。
周子舒叹叹,随缘寻了处桃林把玩酒盅。
正逄桃花茂盛之际,赏“桃之夭夭”感慨其“灼灼其华”,眼见树上一枝丫桃花几瓣摇摇欲坠不至片刻,终随风势飘飞,浑如置身仙境。
他阖眸静聆涓涓流水之声,脑中却浮现执扇之人,隐隐还能闻其言语。
—兄台步伐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仿佛兮若青云之蔽月,甚美,甚美。
此物赠于美——人——,实在是再好不过。
这话新奇,倒是头次听。
头次听?
周子舒倏然睁目,桃花簇簇遮不速之客面貌,看不清虚实,倒也不甚在意,观人轮廓,是个美人。
有意无意地带着调戏语气却又不失温柔与君子风度,还能是谁?只见那人屈身递来桃花枝,身影与记忆中人重合。
“若是美人收下这花,在下真是三生有幸。”
他簿唇轻吐二字:“周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