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九寒天有霜雪,誉王府中有君心。”
“哥哥……
今年桂花开得很好…能折一株给我吗……”
同样一句话,却已今非昔比,怀中的人满身污血,肮脏不堪。
墙头挂树轻飘飘落下几点,落在怀中人的脸颊上,滑落。思绪万千,夕寂说不出什么话来,这一生他欠朝然太多太多了,如果时光倒流他一定会告诉墙那边的小孩不要翻过墙头来找他……
那年朝然方才六岁,家里除了家丁婢女之外便没有人了,或许正是因此才导致朝然这样不近人情的性格。他平日里就坐在后院石桌旁看书习武,誉王府伸过来的桂树恰好能帮他挡挡烈阳。
但是誉王府里好像也住着一个不安分的小鬼头,每次习剑时剑风都引得桂花大把大把掉落,落得朝然满头都是,身上也沾上了桂花的香气。
偶然一次,朝然好奇心强烈,悄悄翻上墙头想看看墙对面舞剑的人。这一看朝然便是怔住了。
那小孩约莫大朝然一两岁,一柄长剑舞得飒飒作响,一招一式凌厉有劲,引风斩金栗。
夕寂感官灵敏,很快便察觉有一道目光在看着自己,望向墙头,对上了那双藏有浩瀚星辰的眸子。
夕寂还未来得及询问他什么,只听得那稚嫩的声音抢先开了口。
“哥哥,你家桂花开得好,能折一支给我吗?”
“你连墙头都翻上去了,还折不到一株桂花吗?”
“我想先问问哥哥同不同意。”
巧折一株金栗,悄系一段情缘。
他们很快熟络起来,夕寂经常叫他来誉王府同他一起习剑,有时会留他吃饭,遇上雷雨天气便会叫他歇在誉王府里陪自己。
原来这誉王府也只有夕寂和一群佣人,誉王苏折尘常年在宫中,三年五载难得回来几次。
朝然很喜欢誉王府书房里面的墨笔,他们寻常人家用的墨是有些难闻的,而誉王府里的墨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他每次提笔就是四个字。
“朝夕相处”。
朝然的朝,夕寂的夕。
眨眼间六七岁的小孩已经成了朗朗少年。
朝然每次与他同床而眠时,幼时那种欢悦已经没了,取而代之是紧张,就连呼吸声都不敢放重,甚至与夕寂不小心碰到手都会不由得脸颊微烫。或许年幼时心中埋下的那颗桂树的种子已经萌发了情愫罢。
可是他始终忘了,这个府邸还有一个人。
他第一次见到苏折尘的时候是除夕夜,那时他和夕寂蹲在后院烤山鸡吃,还温好了清酒,苏折尘偏偏这个时候满身霜雪回来了。
“折尘!”
夕寂一见苏折尘便放下了手头活朝回来的人扑了上去。
他没有第一时间介绍朝然,而是同苏折尘讲述着这几年有多想他,似乎这十年朝然都不曾陪伴过他一样,倾诉一番后才向苏折尘简单介绍了朝然。
“他是我朋友。”
简简单单五个字,踩碎了朝然这十年来对夕寂的深爱。
他早该知道的,从他见到苏折尘第一眼就该知道的,他输的一败涂地。他想走,这样的情形让他很尴尬,可他不想输掉夕寂,便硬着头皮坐在一旁看两人你侬我依。
“今年怎么得空回来了?”
“年后便要远赴沙场了,特意回来看看你,如今你有个伴我也放心了。”
“又要打仗啊……”
苏折尘没有接话,而是轻轻揉了揉夕寂的发丝。
简简单单这样一个动作,却是朝然无论如何也没有勇气去做的。就像那颗桂树,长得再好也是无论如何都没人敢去采摘的,因为那是誉王苏折尘府里的,对朝然来说,夕寂亦是如此,就算夕寂再怎么让他沉迷,他也是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的,因为他身边还有个誉王苏折尘。
苏折尘没待两天便走了,朝然满心欢喜,甚至有些期待。欢喜的是他又可以和夕寂单独相处了,期待……期待苏折尘死在沙场,这样夕寂就属于他一个人了。
尽管是这样想着,可誉王临行前他还是说道:“我定天天祈福,愿誉王早日凯旋而归。”
他也确实天天都有去庙堂祈福,只不过祈的是什么内容就没人知道了。
夕寂看见也跟他搭两句话。
“你还真天天来祈福啊。”
“神明定会保佑誉王的。”
保佑他死在沙场永远不要回来。
“我不信神,我信折尘。”
“……”
朝然眼眸垂了垂,夕寂说他不信神,只信苏折尘,或许苏折尘就是他的神明吧。他很讨厌夕寂提苏折尘,见苏折尘之前的那些年,夕寂提起苏折尘的时候他还会追问两句,可是现在他一点也不愿意听。
他记得苏折尘还没回来的那几年,他问夕寂有没有喜欢的人,那时候夕寂似是开玩笑回答道:“我喜欢枕边人。”
夕寂总爱调戏朝然,惹得朝然不愿意理他后他就跑去折一株桂花逗他。
十年来所有的暧昧与脸红,在苏折尘面前简简单单五个字便概括了。
不止是神明也感受到了他的愤恨还是苏折尘命该如此。几个月过去了,苏折尘凯旋的消息没传来,传来的是苏折尘被敌军生擒。
朝然心中且喜且惜,喜的是苏折尘九死一生,惜的是敌军没有直接杀了苏折尘。
可是朝然没想到自己还是输了。
“阿然,求求你……救救折尘……”
夕寂那天晚上在他面前下跪求他去就苏折尘。
这十年来两人朝夕相处,朝然的实力夕寂清楚,他绝非池中之物,可惜夕寂就这样暴殄天物。
“你在说什么……”朝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眼睛里爬满了血丝几欲撕裂,“他苏折尘的命是命我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夕寂低头不语,始终没给朝然一个回答,正欲开口再求之时,却听上方落下一阵冰冷的声音。
“夕寂,你若给我磕三个响头,我便去救他。”
万般思绪涌上心头,平日里他叫的是夕寂哥哥,如今却是直呼其名。
朝然原本也只是赌个气,却不曾想夕寂竟然真的一点点俯下身去向他磕头,三个响头三把刀,刀刀插在朝然心脏上。
他忽然笑了,痴痴颠颠的笑了。
“苏折尘还真是养了条好狗。”
他笑着笑着眼里的自嘲转为了暴戾,猛地揪住夕寂的衣领在这张精致好看的脸上抡了一掌,随后向扔垃圾似的将他踢开。
“你真不是东西。”
朝然走后,夕寂日夜守在门口,倒真如朝然所说他就像苏折尘养的一条狗,蹲在门口等着主人回来。
只是他等的是苏折尘还是朝然?他不知道。
这一等,便等来了现下这一幕。
朝然满身污血,身上皮肉甚至翻出来了,有些地方都能看见森森白骨,夕寂抱着他的时候浑身都是颤抖的。
“哥哥……
今年桂花开得很好…能折一株给我吗……”
夕寂银牙咬碎摇着头,他想说什么,可是除了哭他什么都不会了。
他想说等你伤好了我们一起折。可是终究说不出一句话来。
朝然还想身上摸摸他脸颊,可是残余的力气不允许他传达这最后一丝爱意,还是夕寂明白他意思紧紧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
可朝然开口一句彻底让夕寂崩溃了。
“疼……疼吗?”
夕寂拼命地摇着头,尽管那天晚上朝然打他那一掌真的跟疼,含着十多年来的愤恨,可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他只想让朝然好好活着。
可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
朝然就这样在他怀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夕寂最终还是没有折下一株桂花给他,来时一身桂香,去时满身腥红。
如果,当时他先给朝然叫大夫的话就会是另一种局面了吧。
邻家孩童越墙头,
十年悲欢皆儿戏。
数九寒天有霜雪,
誉王府中有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