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哥哥时,他正静静坐在玉泽的侧首,手持卷牍审阅。光线一如既往地落在他身周,毫无阴霾
花忱(叶忱)阿绾来了?洛掌柜差人送信来此,称三日后会有一批物资送来,此事便交予你办吧
玉泽在一旁挑眉,视线在她和花忱身上转了一圈,又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未置一词。她沉默两息,点头离开
那日过后,他将更多精力用在练军上。每日天还未亮,他就会前去玉泽的书房与之商讨对策。要么就在校场待一天
偶尔她会看到他的身影,或与他擦身而过,他会笑望过来,一如当初。只是她们二人都知晓,从那日起,世上再无花忱,只有寒江的叶军师
陵(璇玑涯)看得很入迷啊,不过倒着看的速度,有些慢了
她回过神来,迟钝地低头看着手中的书,果然拿倒了。不知道什么时辰了,料想这一页她看了很久
她索性将书放下,抬眼向不知何时出现在她房中的陵看去
花虞娇(南塘王)陵,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吗?
陵(璇玑涯)就不能单纯来找你?
陵双臂环抱倚在门前,一脸惬意
花虞娇(南塘王)但你这连武器都拿在手里全副武装的样子,真的很不像是单纯来一趟的
她说着便从椅子上起身,拿起随手搭在椅背上的斗篷,妥善系好便往外走去
花虞娇(南塘王)算算时间,洛掌柜承诺的物资今日便到。你是为这事来的?我们快出去迎接吧
陵跟在她身后上了车,他们一人一边面对面坐着,沉默了好一会儿。马车开始前行,他在车轮声中蓦地开口
陵(璇玑涯)我曾经说过吧?你正走在登高路上
陵(璇玑涯)如今这条路已到重头处,也许我该改口,叫你花家家主了
花虞娇(南塘王)你知道了?先别这么叫我,我还没准备好
陵(璇玑涯)不愿接受?
她默默点头,垂眼看着自己放在膝上的双手。那其中仿佛仍残留着当初被哥哥潇洒托付的无形重量,甚至是鞭打她自己
花虞娇(南塘王)陵,你有没有看得不顺眼的人?
陵(璇玑涯)哈哈哈,不顺眼的自然有了。不过,大多都弱得不堪一击,我何必浪费精力在弱者身上,直接除掉岂不省事?
花虞娇(南塘王)所以,你是在恃强凌弱咯
陵(璇玑涯)你这张嘴,哼,真不怕我出手教训你么?
陵(璇玑涯)不过你一向不太怕我,只这一点,那些弱者和你没法比
陵(璇玑涯)你知道为何我愿与公子合作吗?
她摇了摇头
陵(璇玑涯)因为我们的刀,都指向一个地方
陵轻抚手中长剑,指尖顺着剑身反射的光泽缓缓滑下。没有起伏的柔和语气却带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冷酷
陵(璇玑涯)他欲掀朱门妄政,我憎恶贪豪愚第
陵(璇玑涯)每次听到罪恶满身之人临终前的求饶,我都能从他们的眼中看到浑浊的世道。自私自利的弱者罢了
陵(璇玑涯)我要将这片黑暗,凿出一隙微光
花虞娇(南塘王)殊途同归
她转头看向窗外的云。陵、青隐、月怜,还有花忱、玉泽,这些人各有目的,可却走在同一条路上
为什么哥哥不愿和她一起面对呢?是因为她还没有树立自己的目标吗?
陵(璇玑涯)不要皱眉
花虞娇(南塘王)嗯?
陵(璇玑涯)没什么值得担心,你只要往前走就足够
他隔空点了点她的心口,唇角勾起一抹恣意的笑容
陵(璇玑涯)你的心和他们一样强大,终会走上光明之路
陵(璇玑涯)在那之前,我会保护它
花虞娇(南塘王)我?
他忽然倾身凑近,她不得不靠在侧壁上。旁边是在颠簸和轻风中掀动不停的帘子,面前是他认真却又危险
陵(璇玑涯)小少主,快点成长起来吧。在花忱昭告天下之前,成为名副其实的花家家主吧
陵(璇玑涯)我,很期待看到那一天
天色渐暗,他们护着物资,不敢慢行,终于赶在日沉之前回到城中。负责接应的人收了物资,告她有客等候多时
临分别时,陵忽然叫住了她
陵(璇玑涯)等等,你之前说看不顺眼的人,那是谁?
花虞娇(南塘王)是我大哥,想揍他一顿
陵(璇玑涯)原来是他啊,那我帮不了你了。祝,你能把他揍得回心转意。走了
陵背对她挥挥手,悠然往另一边而去。她叹了口气,心情忽然好了些,转而将注意放在有客前来的事情上
她拂去额头被汗水沾乱的碎发,往待客的宅院走去,一路上,她想了很久也没想到会是谁
没想到,庭院之中的人正是她意想不到的那个
月色逐渐驱散了天际残余的几缕残阳,暮色与凉意将景色压得又厚又稠,也仿佛吞噬了前方人影身上的紫色
唯那一头银发颇受月光眷顾,在冷夜里清晰可辨
花虞娇(南塘王)云心先生
她一步步走上前去,与他并肩,看着他此时正专注的湖色。波光中盛着月也盛着灯火
花虞娇(南塘王)方才有人跟我说你来了寒江,我本还不信。大理寺日夜公务繁重,先生却不远万里来此,可是奉旨而来?
凌晏如(南越巡抚)我为私事
凌晏如的声音也是极清淡的,像极了此刻的月夜。 她怕惊扰了这一刻难得的静谧,也放轻了声音
花虞娇(南塘王)南塘时没来得及向先生道谢,希望今日还不算迟
凌晏如(南越巡抚)不迟。南塘时,你做得很好。长大了
三字入耳,轻得仿佛叹息。他在遗憾么?又或者欣慰呢?她顺着心意朝他眉眼看去,较往常、尤其是幼时,格外不同
她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回,只能感谢他一直以来的暗中帮衬。两人在晚风中静立一阵,她斟酌措辞,复又开口
花虞娇(南塘王)嗯,现在寒江和朝廷关系紧张,先生在这个时间来,还是为的私事,岂不是给有心人弹劾的机会吗?
凌晏如并未回答,反倒是垂下眸,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微光包裹的亭中桌案,静静躺着一幅字
花虞娇(南塘王)这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她轻声读出,凌晏如也静静听着。她不知他为何特意将这幅字临出,却也猜出这与他来寒江的目的有关
凌晏如(南越巡抚)此句何解?
花虞娇(南塘王)天地无情,草木鸟兽有灵,万物便可谓天地之心。至于为生民立命,便是
凌晏如(南越巡抚)修身立性,扶植纲常,建立法度。知已、知人,方能立命
凌晏如(南越巡抚)有民才有家,有家才有国,有国才有功绩千古传颂不息。时光如涛,以民为本
花虞娇(南塘王)正是如此
凌晏如(南越巡抚)你问我为何出京,因行路之必要。不出京不足以见大景,便不能修身立性、扶植纲常,更不能知已知人
凌晏如(南越巡抚)闭门造车,不能将天下民生尽收眼底,所得之道终究是纸上谈兵
花虞娇(南塘王)方才先生唯独没提建立法度四字。学生冒昧,您是为建法度而微服造访各地么?
凌晏如(南越巡抚)不需各地。从地方呈上的文书中便能概览当地情势,除非必要我不会出京
凌晏如(南越巡抚)玉梁官匪勾结,所呈文书词不达意、刻意模糊,更甚有唱功理过之嫌,我思量过后,决定微服前往
凌晏如(南越巡抚)顺便解决另一件小事
她恍然,这说的便是他当时在玉梁商会处寻到方子的事吧
花虞娇(南塘王)记得那时先生说过,玉梁隐患已久。先生微服前往,除了打击当地官匪,恢复玉梁生计,还为寻立法之地?
若是为立法而微服私访,凌晏如此举究竟是被授意的,还是他个人意愿?这二者天差地别
凌晏如(南越巡抚)德主刑辅、引礼入法,乃历来法之根本。时至今日,大景律只见新增,未见精简,皆是朝中乱象所遗留
凌晏如(南越巡抚)旧法更迭一事原被交予太子,然而他还未及施展便病故了。之后虽有朝臣提及,却无人响应,此事便一直搁置下来
凌晏如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却好似从他陈述的字句中品出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答案
凌晏如(南越巡抚)你因卷入旧案纷争而周游各府,总能看出些什么
花虞娇(南塘王)嗯,玉梁官匪勾结,视法度于无物,生民无路可走,无奈之下便只能抬高物价,维持生计
花虞娇(南塘王)寒江,因水患各方协同治水,然众力有未逮,哪怕心怀这一方黎民,仍旧不够
凌晏如(南越巡抚)情有余,而力不足
花虞娇(南塘王)还有那桩旧案。守卫大景而生,满朝忌惮而死
凌晏如(南越巡抚)利大于人,人大于法
凌晏如出口的每一个字,并未刻意染上寒冰,但她却从中听出一种更深的冷漠
那是一种高高在上,尽览天下而不将眼光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的冷,是平等也是疏离的冷
凌晏如(南越巡抚)生民为水,但多少人只要水,不为生。囿于权力之争,亦是白骨作嫁。便是一朝坠泥,无辜亡者岂可安息
花虞娇(南塘王)是啊
凌晏如(南越巡抚)法度面前,人人平等
他终于肯转身,将视线落在她身上。那视线是带着冷然的包容,正如他方才所说的一切,不是从某个人出发,而是从所有人出发。不是某个人的生死,是一群人的生息倾覆
花虞娇(南塘王)存天理,灭人欲
凌晏如(南越巡抚)不。存人理,抑人欲
她一时间忘了言语,不知该问他为何要跟她讲这些,还是该问他要如何践行这一切,亦或者问这条路会否毁灭
不是没听他提过,但没有哪次像今日这般详尽,详尽到让她脑海中闪过了跪在灵前的哥哥身影
凌晏如(南越巡抚)从古至今纷争不断,为达目的我亦深陷其中。然争斗起于人欲,我不能阻人心念,却可抑世乱起
花虞娇(南塘王)听先生之前的意思,是想建立一个无人能够忤逆的律法么?但它极可能重蹈覆辙。问题不在法,在人心
凌晏如(南越巡抚)你可还记得,书院刚被停课时,你们做过的事?
花虞娇(南塘王)先生指的难道是那次学子动乱?那时,学子只是想要知道无故停课和封禁书院的真相
花虞娇(南塘王)何况当时大公主下令并无律法凭依,我们是在守法界内合理提出自身诉求
凌晏如没有听她的解释,更甚没有顺着方才的话题往下说,而是提供了一个堪称离谱的视角给她
花虞娇(南塘王)若为天灾,被封在书院中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而且跟巨石讲道理也太奇怪了吧!
凌晏如(南越巡抚)寒江水患,生民从中学到协力建堤抗灾、储粮过冬,相互扶持以维养一方土地。怨天怒天,只会为天所弃
花虞娇(南塘王)老天无情,幸而人之常情,得以生养不息
凌晏如(南越巡抚)若法度高于情礼钱权呢?
花虞娇(南塘王)!先生,原来是这意思
凌晏如(南越巡抚)知法知罚、法不容情。不守矩者,将为所弃。我要的,是建立以万民为根基的新律,生于民而高于民、高于权
凌晏如(南越巡抚)历史上,似靖安之乱这般乱战比比皆是。混乱后又建起新秩序,休养生息数十年,再起兵戈,如此往复
凌晏如(南越巡抚)乱,起于人心的不满足。限制钱权下膨胀的人心,满足生民之心,从根源上解决问题,方能开万世太平
亭中一时静默
她终于知道,凌晏如要走的是什么样的路
花虞娇(南塘王)先生想怎么做?
凌晏如(南越巡抚)寒江,便是最宜推行新规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