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惊雷,万物蛰伏。
王青谷喘着气惊醒的时候,天还没完全黑透,雨水仍顺着屋檐断线般地滑落,偶尔打在窗棱上,劈劈啪啪,像天公存心捡了一把石子掷她。
王青谷这天睡得很早。上一个梦里,她被无形的手摁在新华中学后院的池塘里,视野模糊,每一口呼吸都刺痛神经。王青谷覆着一身薄汗,撸起袖子趁着床头油灯检查手腕上的淤青。
“快点,告诉大家你妈是什么货色。”“二毛你还不提醒提醒这小婊子!”“贱——人——”
薛平安一脸奸笑的样子浮现眼前,王青谷感觉手腕更痛了。
她一直没有开口,脸憋得通红,直到老师皱着眉头叫她站起来时才奋力挣开。她没能算完负三乘负十八的平方是什么,被一截粉笔头赶到教室后面。
薛平安和张二毛嗤嗤笑着,用嘴型比了些入不得耳的话。王青谷为那救命的粉笔头松了一口气,起身走向暂时安全的角落。
雨是在下午第二节课开始下的。
王青谷心不在焉地读着“别时茫茫江浸月”,隔两分钟瞟一眼钟表。她背不下拓展资料里整段的琵琶行,可这节语文课却十分安宁。薛平安似乎是困了,趴在桌上用圆规狠狠地刻着圈。
放学时雨声已经大到能压过一池少年的吵嚷。雷声撕裂土色天空,像河沟里赶鸭子的渔船一样驱散开聚在校门口的女生,一时间花花绿绿的书包扭来扭去,闹人眼球。
王青谷很快发现她的伞不见了。
椅子下面没有,桌钩上没有,柜子里没有。薛平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桌子上一堆圆规和铅笔印狼藉得不像话;几个高辫子光额头的女孩子围在讲台前说小话,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王青谷。
“走吧。” 她用衬衣裹着书包抱在怀里,走出校门后对月亮轻轻地勾一勾手。
雨水将操场上的黄土冲刷得泥泞,闷热的盒饭和汗水的腥臭气股股升腾,大人小孩在彼此间拼命招手拥挤,将下山路围堵得水泄不通。王青谷想跑,却实在施展不开,只能在各式各样的伞下艰难穿梭,时不时被伞上冲刷下的泥水浇得一激灵。
宋妍打着伞在门口等着王青谷。
“怎么回事?你的伞呢?”
“丢了。”
宋妍没再说什么,一把将王青谷揽进屋内,热毛巾热水姜汤干净衣服一齐上。王青谷迷迷糊糊地接受了诸多安排,扒了两口饭就上楼睡觉了。
月牙形的深痕和道道淤青像诡丽的水墨画,缠绕在王青谷的手腕上。小小的佛珠褪到袖子里,凉飕飕地贴在前不久才消退的血印上。
王青谷掀开潮湿的被子,摸索着翻下床,顿时感觉有点头重脚轻。她举起床头煤油灯准备下楼去翻一瓶红花油——
直到她在楼梯口看清楼下门前的那双鞋。
那是双摆得很整齐的黑亮钝头皮鞋,在蔓池这样的雨季里保持得有些过于光洁了。
那不是她的鞋,也不是宋妍的鞋。
王青谷回头看宋妍虚掩的房门。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血液尽数涌向双腿,可最终没有推开那扇门。
雨声哗哗作响,使她实在很难集中注意力。她转身回到屋里,选了件薄棉衣披上,又轻手轻脚地走下楼去。
“月亮。”
“月亮,起来,走了。”
“快起来——”
月亮趴在墙角,一动不动。王青谷蹲下去揪它的耳朵,摸它的尾巴,挠它的鼻子。但那大黑狗仿佛陷入了极深极黑的梦境,静默得像块石头。
王青谷不再尝试,从茶几下面的抽屉里掏出一根手电筒,想了想,又从鞋柜下抽出家里最后一把伞。伞还是王书俞从前留下的,宋妍已经很久没有把它拿出来擦拭上面的浮尘了。
在蔓池绵绵的雨夜里,王青谷推开厚重的木门闯进夜色,没有犹豫,也不曾回头。
这一次在山里走夜路没有灯笼荡出圈圈光晕为她照亮前路,王青谷感到艰难得多。
上山本比下山危险,遑论夜雨将泥沙尽数灌入鞋里。王青谷停下来,脱下鞋把袜子卷一卷扔了,挽起裤腿拾级而上。
山上什么都有。蛙鸣在雨里交织盛大,偶尔有形状模糊的鸟哑哑叫着从头顶掠过。还有些闪烁的眼睛,飘零的黑影,刀刮的冷风,都在提醒着她这不是一个人的旅途。王青谷紧紧捏着手电,白色追光将夜色贯通。
没有月亮在身边,她总觉得气力不如平时稳当。雨势逐渐弱了,黏糊糊的雨丝落到伞上便悄无声息地滑下去,落到鞋上,腿上,冷气顺着脚秆一路钻进胸膛。王青谷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实在走不动了便停下来喘气。
这雨怎么这么烈,王青谷想。她周身的骨头都冷透了,四肢发着抖,手电筒的光束随之在黑暗里微微起伏。
我不能停下,她想。她摸索着握住腕上佛珠,脑海里闪过一双明亮的眼睛。
像只绝望的野猫,王青谷几乎手脚并用地继续爬她的山。覆满了滑腻苔藓的石阶吞了她一个踉跄,两根伞骨清脆地折在地上,她只好痛苦地弯起腰捡伞。
夜色浓重。
……
千垣寺的年轻僧人迷迷糊糊地拉开山门,一抬眼便吓得“呀”地叫出了声。
“我找……你们这儿一个小和尚。让我进去可以吗?”
一个鬼魅般瘦小的女孩子,浑身湿透,发着抖,垂着头,看不清脸。她一手握着手电筒,一手捏着断得惨不忍睹的伞,整个身子软绵绵地倚在门框上,像只风雨中紧紧扒着树干的蝉。
开门的知客惊呆了。修行数年,这样的情景还是第一次。他慌忙扶起脱力的王青谷,来来回回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急匆匆地请来庙里的住持。
“阿弥陀佛,小施主雨夜登山临寺,贫僧不尽惶恐。听说小施主是来寻人?” 老和尚在正殿里拜会王青谷,叫弟子为她端了热茶和毛巾。
“我找慧灵。”
话音方落,一阵寂静降临。团团围住她的几个僧人——其中包括为她开门的那位年轻弟子——脸色倏地变得难看。王青谷打着哆嗦一排排看过去,没有一个人的神色令她安心。
“他……眼睛很亮,爱笑,还把手串送给我了。是个好人。”王青谷抬起手腕,绕了三绕的檀木佛珠衬得一圈青紫淤痕格外触目惊心。
“我就是,实在想找他,只好这个时候过来……打扰你们休息了。”
老方丈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人。
“阿弥陀佛。”
“慧灵…….慧灵他身在庙中何处,众僧确实不知。施主若想寻他,恐怕得靠自己了。”
王青谷有点糊涂。为什么会不知道呢?
“那多谢住持了,我自己走走。你们不用费心,我懂得规矩,不会惊扰了供奉的佛祖。”
热水的温度逐渐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王青谷总算感觉稳住了魂儿。围着她的和尚自动退散开,却仍不近不远地跟着。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她提起慧灵后,所有僧人仿佛都对自己有点异样的恭敬。
跨过两座院落后是观音殿,王青谷心中默念两句罪过,抬脚跨入殿中。暗金色佛幡从挑空的屋顶高高垂下,香案上摇曳的烛火把影子扯得很细,微弱的火光只能映亮观音像黑漆漆的一角。这里的香火气味比其他处重,常年熏着涂了油彩的墙皮和往来僧人,缭绕得令最轻狂的心也得沉下去半截。
王青谷脚酸腿麻,正要跪个蒲团歇一歇,就听见菩萨像的背面有窸窣动静。
“青谷……是你吗?”
“慧灵?”
小和尚抱着扫帚从观音的背面走来,黄色袈裟将他的身型修得清瘦俊挺。他的眼睫和鼻翼被烛火镀上金色的轮廓,正不可思议地望向王青谷。
“怎么回……这是怎么了?你还好吗?发生什么事了?”
慧灵扔了扫帚,三步并作两步冲向王青谷,一把扶住她摇摇晃晃的身板。佛光氤氲,王青谷半仰着脸对上小和尚的目光,宛如实质的温暖融化了胸腔最深处的那一点黑暗。
她埋下头,用颤抖而冰冷的手指捂住眼睛,低低抽泣了起来。
“好了,好了,没事了……” 慧灵轻轻拢着王青谷纸片似的肩,垂首呢喃。温热呼吸拂过王青谷耳后,像小虫爬过落叶,神灵无声慨叹。
雨过无风,夜晚弥漫着寺院独有的安宁。观音殿的背面有两扇粗雕小门,小门后是几级石阶。王青谷坐在门槛背面的石阶上,一动不动地倚在小和尚肩头,间或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正当广袤的黑暗和困意将要把她从混沌思绪中抽离时,慧灵轻轻将她额前的碎发别至耳后,痒得她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为什么伤心?” 他低声发问,定定地看着她。
……
“我没有地方可去了,慧灵。” 王青谷长长地,支离破碎地叹了一口气,仿佛混着冰碴的呼吸能将胸口浊气尽数驱散。
“本来属于我的东西都没了。”
“青谷,不要害怕失去,” 慧灵一下一下地轻抚着王青谷的背脊,温热从后颈蔓延至腰间,“如果不知道要去哪,就来找我吧。我答应你,一直在这里等你。”
微弱虫鸣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沙砾泠泠滑过溪流,划过无风的夜。小和尚偏头看着她,清秀的面庞一侧被殿内烛火烘得温暖,另一侧则盛满月光清晖。王青谷忽然有些恍惚,伸手碰了碰那光影交界处的一线鼻梁,又很快缩了回去。
“嗯,我知道。” 她低下头。
慧灵眨了眨眼,佯装生气作势去捉她的手。两个人闹着闹着,王青谷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
海浪拍打岩石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起,须臾静默。
片刻后,小和尚先开了口:“你不好奇吗?”
“好奇什么。”
“我啊。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吧……但是你和别人不一样。我听你说话,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踏实。” 王青谷感觉自己从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不自然地顿了顿,而后轻声继续:“我看到这个就想到你……想你,所以我就来了。”
王青谷摆了摆手,佛珠轻轻碰撞,发出好听的声音。
慧灵扶起一盈手腕,就着从九万里夜幕下倾洒的月光细细端详那一圈青紫痕迹。
“对不起,我忘了。”
“你说什么?”
“是我忘了。佛珠驱得尽妖邪,防不住人心。” 慧灵轻轻拭过王青谷的肌肤,喃喃而语。
“在这里等我一下,很快就来。”
小和尚扶地起身,朝王青谷挤挤眼。
夜色渐浓,山中雨后的潮湿空气被寒意洗过,将王青谷团团困住。她知道慧灵绝不会抛下她,于是抱起膝盖数着满天星落等了起来。
远处布鞋与青石砖碰出极轻的窸窣,被佛堂四壁放大的每一步都伴着胸膛里的起落,像是每一脚都踩在她的心上,留下一串柔软而平滑的小坑。
少顷,清影伴檀香而近,夜色共月色缠绵。王青谷懒懒一瞥,慧灵捧着托盘从内院走来了。
“吃点东西吧。”
当啷一声,托盘轻巧落在王青谷身侧左边的台阶上,上面赫然两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和一小罐白色膏油。
“芥菜馅?”
“嗯,上次说好的,还请你吃。”
“谢谢。”
“不用。快吃吧,左手给我 。”
王青谷闻言,挪一挪屁股便扭身面向慧灵,撸起袖子就去抓包子。她听话地对小和尚伸出左手,怎料四指指尖被男孩轻轻捏住。
她一颤,抬眼对上慧灵的炯炯目光。
“吃你的包子,我给你上药。”
王青谷心说她没事,已经不疼了,但不知道是包子太香还是喉咙发哑,她硬是眼看着小和尚熟稔地挖出药膏用掌心捂热,也没能开口说一个字。
药膏带着些许慧灵的体温,被仔细涂在手腕青紫的一周。淡淡草药香使王青谷想到家里最终也没找到的那瓶红花油,眼眶毫无预兆地有点发酸。她马上皱起鼻子抬头看天,这动作落在慧灵的眼里却像一个巨大的白眼。
于是他笑了,听上去心情不错:“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我没事了,不用抹了。”
“好,不抹了。”
慧灵笑吟吟地放下小药罐,手掌随便在后脖颈蹭了蹭,顺势撑起脸盯着王青谷吃包子。
王青谷被盯得有点慌,差点噎着。
“别这么看我。说说话。”
“好,好。等你吃完,我给你讲个故事。”
四下无声,王青谷低头啃着包子。鲜香热气股股扑面,和慧灵眼里的盈盈笑意一同温暖着她的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