蔓池是个山城。山的尽头是海,海的尽头是云,泛着泡沫的波浪和云层一同翻滚。
这片土地上的沿海镇子密密麻麻,宛如簸箕里洒出的一把米,而且总镀着一层与世隔绝的灰色。蔓池就是这样,让人进来了就再也走不出去。从被云层和飞鸟压的极低的天空,到春夏交际经水汽和风轮流折腾便开始掉墙皮的老砖房,再到一茬茬年轻人踩过的青砖、登过的毛瓦,没有哪样不将人卷入一片温柔而浩大的平凡。
时节正值早秋,败酱花沿着巷子稀稀落落地打着簇,或许是受了夕阳浇洒的缘故,显得比往常更加金黄。一只黑色大狗贴着墙根尥腿跑着,一路蹭起金色的水花。
大狗追着一个奔跑的女孩——很瘦,不高,扎着两条已经快要散开的细麻花辫,后脑勺和辫子一起在夕阳里上下跃动着。衬衫敞开着,迎风鼓起像皮球;一条裤腿挽着,书包带子滑到肘部,奔跑的步伐很快。
这是王青谷在蔓池度过的第十三个秋天。柿子还未打霜,天黑得也不早,村头李仁傩的水果摊上就已摆上了新鲜杨桃和百香果——水果在这里卖得不算贵。王青谷对这些没什么概念,她家不算贫困户,日常家用和吃的从来不太缺。
王青谷长得不很好看。小脸小眼睛,小麦色脸蛋上唯一的起伏是一个尖翘鼻尖,五官和身量都比同龄的孩子要小上一圈。她自觉没什么特长,除了跑得特快。她忘了自己从何时起开始跑得快,像墙头野猫一样敏捷。王青谷在小学的运动会上还得过金牌。她把金牌挂在餐桌前那块黑色钟表的底下,每次抬头看时间时,目光都会扫过这块一年年从金色变白色的小圆片儿。
和金牌一样宝贵的是黑色的大狗。那是王书俞送给她的狗,每天放学准时蹲在新华中学的小铁门旁边等她。王青谷低着头出来,往右边扭头看到狗就开始跑,挤过叽叽喳喳的人群,一人一狗一口气从山腰跑回山脚家里。这一天是星期五,放学比平时早半个钟头,他们到家时檐下灯笼还没点。
“谷子回来啦——” 宋妍听到动静,揉糯米团子的手在围裙上蹭了两下就出来给她开门。南方小楼白墙木梁,规规矩矩循着传统安的是极高的木门,最底一层挑得高,不亮堂但宽敞。王青谷家不傍河,一层就能住人。
王青谷蹲下来边喘气边揉狗子的头,仿佛没听到她妈妈叫她。
“莫管月亮咯,快进屋换鞋子喝茶。林阿叔等你呢。” 这位母亲说到最后半句的时候底气不足,像个漏气的皮球。
王青谷揉狗子的手停下来。她慢慢抬起头看了看,站起来,走进屋,什么也没说。
叫月亮的大黑狗跟着王青谷跨过门槛,安静地溜去它的地盘里窝着。
客堂里只点了一盏灯,天光透过朝西的小窗斜斜打下来,在地上曳过几条不甚明亮的带子。王青谷摘下书包,朝屋里望了一望。
叫林叔的男人戴一副黑框细边眼镜,正靠在沙发上读报纸。见她进来,颇考究地卷起报纸,坐直对她笑。
王青谷一脚踹开换下的运动鞋,冷冰冰对空气说了一声“林叔叔好”,像猫一样攀上随时就要散架的楼梯。
蔓池的夜晚和日落一同降临得又快又静。小楼里昏暗,王青谷披了件开衫,举着蜡烛下楼去点门前的灯笼。晚风簌簌,与这季节的海水一般冰凉,经年的咸湿水汽把灯笼纸熏得有些脆了。她站在凳子上沿着石板路的尽头望去,熹微灯火盘踞各处,星星点点爬上山脊。
王青谷进屋吃饭。桌上一眼望去一片灿灿的红,尽是她爱吃的菜。
姓林的男人挨着王青谷她妈坐着。王青谷瞟了一眼昏黄灯光下男人蠕动的嘴唇,心底一阵说不出的没劲。
王青谷咽下最后一口呛炒海蛎子,第一次抬头认真看她的母亲:“今天语文老师让我写检查。”
“为什么呀?” 宋妍是个迟钝而平静的人。她身上总有着一种沉静的美丽,似乎从来不发火,但也从来不怎么笑。王青谷知道这一点,所以她不怕。
“我们讲诗。讲到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老师让我们分享有什么感受。然后我想到月亮,就说我的狗也叫月亮,它不怕水。”
“……”
“我还问,海上的月亮既然一直都在,从海上离开的人是不是也能照着月亮的方向回来。”
“然后老师就让我去后面站着,回家写检查。”
王青谷的母亲和姓林的男人几乎同时肉眼可见地开始嘴角抽搐。
“学诗好啊,趁着年纪小就应该多学点诗。这是陶冶情操的事情,该好好学的。” 男人放下筷子,推了推眼镜,向王青谷挤出一个笑容。
“你林叔说的对,以后上课多听老师的话,可要认真。”
“我没有不认真。” 王青谷埋头扒饭,声音闷在碗里,听不出来是无谓还是委屈。
“妈知道妈知道,”宋妍慌张地看一眼身旁的男人,像刚出壳的蝉一样地探着头望她,“我们谷子最乖了。检查你随便写,妈给你签字。”
王青谷继续扒饭。
“青谷啊……你……想不想去别的地方上学啊。比如,比如去北边呢?”
碗筷碰撞的声音此时显得比沉默本身更加安静。王青谷抬头透过一桌的热气看向宋妍,灯光在她的眼皮上闪烁。
“北方大城市里可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呢,天气又好,采买上学都方便。咱们下个月……就要搬家了。” 宋妍勉强勾了勾嘴角,王青谷看到她悄悄把桌布绞紧。
王青谷眨了眨眼睛。
此时正是王青谷以为蔓池一年里最好的时节:风也爽利雨也痛快,有时能从席卷而过的灰云的缝隙里窥见很高的淡蓝色天空。这时候如果爬上山头菩萨庙里梧桐树的第三根树枝,幸运的话能看见夕阳穿透云层,直刷刷给一层褪了色的灰瓦镀上罕见的光芒。
还有李仁傩重新支起的水果摊,张二婶飘香的炒货铺,灯火通明的云椽酒楼,以及时而在头顶掠过的一串串大鸟——王青谷知道它们有个统一的名字叫大雁,她晓得蔓池可能是它们的家。
王青谷不觉得换个地方上学有什么区别,也说不上来她到底喜不喜欢蔓池,但是这里的每一株草木都与她心照不宣,每一天的水汽味道都与之前有着微妙的区别,每一个瞬间她等的人都可能回来。
“那你们搬。”
王青谷一手端碗,虎口夹起筷子,一点不犹豫地走向厨房。街对面的何翠由好像又在被她妈骂了,月亮在墙角低低吠了两声。王青谷抬头看时间,正是晚上七点半,分针的顶端指向她褪色到看不出来是金牌的金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