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变化多端,过了两日,竟飘起了小雪。
还没过小半个月,这才刚入正冬,食福还未过,这雪下得未免也太早了些。
傅蓉站在莲鱼亭中想着,灵儿站在一边,手里还拎着件织锦毛皮斗篷。
雨雪霏霏,池水被雨滴打乱了,上面隐隐的浮着霜还或是薄冰,斑驳不清,使人看不清里面的情景,荷叶枯败,鱼儿也不见踪影。
美人靠上放着用白青玉碗盛着的鱼食,以及一张约莫两尺长的白色貂皮褥子。
傅蓉坐了下去,把手炉递给灵儿,无名指不小心扫过她的手,一阵暖意让她有些贪慕、眷恋。
她抬眼看了眼灵儿,却发现她手一抖,没忍住后退了一步。
傅蓉有些好笑:“我还没扯你的手捂着,你怎么躲得这么快”
灵儿像要证明什么的,往前走了两步,抬头挺胸着说:“你该想想为何我会这样”
傅蓉笑了笑,转头拿起了小碗,往池里洒鱼食。
说来都是浮世三万等苦,如果一个人,从外貌、家世乃至性格上皆算上等,那他/她必定有一个致命缺陷,或许是身心,或许是命运坎坷。
傅蓉天生寒底,立冬起,无论白天夜里,她一双手脚彻骨冰凉,就算是在热炕上睡上一晚,她的手脚也依旧冰如飘落白雪,温暖不下来。
只有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生姜煮红枣茶,或是当归红枣茶,晚上双脚再泡上会艾草,才能温暖些。
傅蓉回过神,低头便见,本不见踪影的金鲤云集在她撒鱼食处,冰冷的池水被它们挤得卷涌生白,一条条金色鲤鱼在剔透的池水里,显得格外晶莹美丽。
她转过头,目光却瞥见了亭外不远处,正跪着一个身着墨黑长袍的男子,于一切房宇之外皆是白芒一片,他是雪中最醒目的那一个,
若不是他身着黑衣,她恐怕都会以为这人穿衣有什么奇怪的癖好,比如,黑袍白毛肩。
灵儿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瞧见了那个黑袍男子。
傅蓉信一点佛,故而日里多行善事,虽然秉承妄念,但她多施善,想必阎罗天神会网开一面。
灵儿好奇道:“要去帮他吗?”
傅蓉转头,把碗放下,拍了拍手掌,就倚在了美人靠上。
“你把伞和手炉给他罢,也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冰天雪地,实在不知足……”
她瞥了眼那边,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男人好像转头看了她一眼,
傅蓉又看了眼,那人正端端正正跪着。
她撑了撑额头,有些无奈。
她身子越来越差了,还产生了幻觉。
灵儿没有赶紧送去,而是拉起她的胳膊:“你怎么还躺下了?难不成还要我们把这美人靠都裹上皮褥不成?”
傅蓉忍不住翘了翘嘴叫,好笑道:“我真是金贵,靠也靠不得了”
灵儿烦恼地瞥了她一眼,边说“你不金贵谁金贵,你少说话”
又一边撑着伞往正源殿走去。
傅蓉坐正来,举着身边的手炉道:“你忘拿手炉了”
只见灵儿头也不回就走了。
傅蓉晓得她是不想让自己受冻,走去正源殿估计是借伞去了,至于手炉,那是不可能有的事。
傅蓉叹了口气,端坐在皮褥范围内,静静看着水里金鲤慢慢隐匿入水底。
她起身够起伞,撑着伞慢慢走出了亭子。
江垣刚来跪的那会,就看见莲鱼亭里站着人,隔着不远的距离,一个穿着瑰红长袍的女子站在亭中,
旁边还站了个约莫是婢女的人,好像在隐约间他还能听见女子们的说话声。
江垣知道她在看他,莫名有种深入灵魂的悸动,推动他全身的力量,在一点点把理智丢掉,
最后,他没忍住侧头看了眼那座亭中坐着的人。
这过程不过才十几秒的事情罢了。
她长得应该是美极了,就算面容因为距离模糊了,却也能害得他如此。
江垣有些怨怼地把所有失态归咎于傅蓉。
却在听见她声音时,浑身僵着动不了。
“你还好吗?”
傅蓉撑着伞,斜探着头,手炉被她抱在了怀里,空出来的手挽着从肩头滑下的墨发,纤细白嫩,若美玉无瑕。
江垣的胆子好像突然被人摁住了,不敢抬头看她一眼。
他不说话,
傅蓉有些怪异地看着他,敛下长睫:“你是犯事被罚跪在这儿吗”
江垣手抖了抖,跪在地上的身形不曾摇晃过,但若是从正面看,便可以看出他的僵硬。
最后嘴唇张了张:“嗯”
他嗓音有些沙哑,带着极轻的颤意。
傅蓉走近了他,把他罩进伞的范围内。
江垣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踩着冰冷的雪,细碎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她身上有股淡淡的香味,
不属于任何味道,只是单纯的少女馨香,他觉得。
傅蓉站在他旁边,看着正源殿的方向,想着灵儿怎么还不来。
而江垣却因为她不说话而有些无措,没忍住抬头了,
他只能看见白皙修长的脖颈,以及柔和的脸廓和下巴。
这下,傅蓉一低头,就看见了他的脸。
是一张很俊美的脸,细狭的凤眼里瞳孔黑漆漆的,像照不进光,产生一种她要跌进去的幻觉。
致使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江垣控制不住微微皱起眉头,又压了下去,听着她远离的脚步声,
莫名其妙的,心像被揭开了一层肉,有些火辣辣的疼,羞囧让他要忍不住恶语相向。
“滚”
傅蓉碰了一鼻子灰,自觉多管闲事了,踌躇了几秒,但还是说明自己的来意。
“我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着这冰天雪地,天寒地冻,你这样跪下去,恐怕双腿不保”
江垣抬着头,目光冰冷冷的,却静静听着她的话。
并没有再出言让她走。
傅蓉不觉得他是个谈不拢的,便继续说了下去:“你若是不介意这伞和手炉是我用过的,便接下吧”
她的嗓音语调,轻柔的像三春时候,江南的水,温柔又多情。
江垣不像之前,说出充满戾气的话语,但也没有应声,冰着脸,张扬俊俏的眉眼,好像吸纳进了这纷纷扬扬撒下的雪。
傅蓉轻笑了一声:“公子不凡,不知是堰城哪家公子”
江垣愣了一下,
但正正看着前方的白雪地,他想说,他不是什么公子,关键,哪有女子像她一般主动轻浮……
但傅蓉明显不是想问问题。
“若公子善武,还希望多加保重”
傅蓉把伞放在他身边,手炉塞进他怀里。
抬头时,看见他正看着她。
傅蓉善意的笑了笑,眉眼柔柔弯下,转身走去亭子。
江垣一个人留在原地,手中的手炉散着热,他被冻得冰冷的手突然遇见温暖,一时有些难捱痒意,但他却依旧一动不动,
也没有拿起身旁的伞。
“将军,时辰到了”一个内侍走来,弯着腰低着头道。
他忍住想要抬头的欲望,江垣一向只跪满半个时辰便要匆匆离去,今天居然多跪了半个时辰。
江垣一下子就站了起来,丝毫看不出这人刚刚在大雪天里跪了一个时辰。
江垣没有立刻抬步去寮房沐浴更衣,而是远眺着那座亭子。
“那亭子里的是哪家小姐?”
内侍听他说话,才敢抬头。
见到亭子里的情景,内侍怔愣着不说话。
久久听不见回话,江垣低头冷冷的看了眼他,内侍方才如梦初醒的道:“这是荣华公主,上年四月嫁了人的”
他说这话不知是有意无意。
江垣脸上没表情,只眯了眯眼睛,在准备走时,轻飘飘的落下一句话。
“断廷,割了他的舌头,再挖了他的眼睛”
像只被人抓了尾巴的猫。
内侍猛地睁大眼睛,还没说出求饶的话,就无声无息的倒下了。
穿着玄衣的男人把他带走了。
佛门圣地,不可嗜血杀生。
江垣记得母亲和他说过这句话。
灵儿回来时是一身冷气怒涌,眉头紧皱着,手中拿着那把送出去的伞。
傅蓉惊讶说:“这伞怎么在你那”
灵儿咬着牙,把伞狠狠丢在美人靠上,又质问似的说:“那这伞又怎么会在那雪地里”
傅蓉转过头,不太能直接面对她,道:“自然是我给那人的”
“你淋着雪走回来的?!”灵儿冲上来伸手摸她的衣裳,绒绒的毛皮上一片湿润。
她红着眼睛,恶声道:“你可是老好人了,你也说过,你的身子怎么样你自己清楚,难道你净想去喝我的血了?!”
这话说的可是十分重了,傅蓉恍惚的看着池子里的枯浮败荷。
淮州符法金氏啊,说出去都令人耳边生威,叫人敬畏的家族啊,这辈的嫡女竟然在她身边做侍女,血奴,这说出去没人会相信。
她本该拥有无限光芒……
手突然被覆上一处温暖,她方才回神。
抬眼就见伸到她面前的脸,是灵儿,随后莫名抹了把她的脸,
看着她手上的水光,傅蓉才发觉她居然哭了。
擦干净泪水,才笑着对灵儿说:“无碍,只是天气太冷了些,冻得我不行”
灵儿伸手扶起她,动了动嘴皮子:“那便回去吧”
夜里三四更时,陆琛却只穿着中衣坐在书房里,手撑着额头,眼底的乌青,显出他疲惫又精神萎靡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