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未来

　　约翰来自未来。

　　彼时他还是在炮火连天的阿富汗战场上治病救人的军医，因为肩伤被迫退役，立在人潮拥挤的伦敦街头，孑然一身。不过是阳光正好迎面，约翰闭了闭眼，再睁眼时他已经被带回到了过去。

　　这个世界是怎样的？时间如水流，偶尔会被一截残丝断片所推移，或被一缕飘过的微风所带动。过去在阿富汗，黄沙漫天里，约翰常常能够看见卡在支流中的土壤、鸟儿、人物凭空消失。听当地居民说，那是他们都被时间之流带回到了过去。

　　约翰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成为“未来旅客”中的一员。他蹲在贝克街的一道拱门之下，让房檐的阴影将自己完全笼罩。

　　当看到有人向他走来时，他如大海一般深沉的蓝色眼眸在黑暗里亮得出奇。

　　是几个小孩。他们远远滴望着约翰，脸上是好奇与畏惧混杂在一起的表情。他们对着他指指点点，头碰着头一起嬉笑说话。

　　太阳偏移，阴影更深地笼罩着约翰。光亮那边的孩子被他们的父母带回了家，那些父母在转角时深深看了他一眼，饱含同情的一眼。

　　同情。约翰心底的悲哀如泉水般涌现，最后堵塞在干涩的喉咙口，逼迫着他发出痛苦的哽咽。军人的骄傲让约翰不愿轻易低头，他咬着牙，将脊背紧贴着粗糙的墙，来自背后的湿气将他从头到脚的淋了个清醒。

　　他也明白自己为何悲从中来了。

　　每个人都生活在时间当中，当他们死去时是走出了时间，当他们被突然带回过去，则是游离在时间之外，被时间给放逐了。

　　被放逐的来自未来的人只能藏身于黑暗之中，他们只能冷漠地看着一切。无论是太阳从一侧到另一侧，尘土飞扬到落地，人们出生到死亡，他们都不得干涉。因为过去已发生的是写好的故事，说不准哪个微小的变化就导致了世界毁灭。

　　约翰来自未来，他是惰性气体、一个幽灵、一张没有魂魄的平面。他失去了人之所以为人的部分，被时间给放逐了。他蜷缩在贝克街221b门口的阴影之下，为人排斥，可又被同情。

　　没有人问他未来怎样，没有人和他交谈，他也从不敢与人交谈。他窝在墙角，温暖的沙金色短发湿漉漉的耷拉着，一双曾经那么明亮的眼睛现在像是熄灭的灯，黯淡无光。

　　一直到有一天，一个冷漠高傲的声音响起。

　　“阿富汗还是伊拉克？”

　　约翰能感觉到那个声音离自己是那么的近，仿佛在他耳边炸开，低沉有力。他有些谨慎地抬起头，莽撞地闯进一双浅色的眼眸当中，立刻被其中蓝绿交错的流光攫取了心神。

　　他张开口，他想知道面前的男人是如何看出他曾到过阿富汗，他也想知道男人为何敢离他那么近，近到鼻息相互缠绕，目光彼此纠缠。

　　可约翰后来只是沉默得如同一潭死水，用那双重新亮起的眼睛和男人对话。

　　“你想做我的室友吗？”

　　男人又开口了，同时往后退了几步，站起了身。

　　约翰仰脸，仔细打量他。

　　高而锋利的颧骨，浅色的眼眸，还有抿紧的薄唇使男人看上去不可接近。可有趣的是，男人同时还有一头可爱的深棕色卷发，这让他的气质变得柔和。

　　男人看上去充满了矛盾的美感，约翰被他吸引，又心存畏惧。他多怕自己一旦有所动作，这个世界会因他而毁灭，再没有安静的阳光，悦耳的鸣啼，美好与罪恶在人间相互纠缠。

　　约翰是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一直都是，所以他去最危险的战场治病救人，在子弹袭来时为战友抵挡致命一击，退役后生活困难也绝不拖累任何人。他就是这么一个老好人，这样的人永远不会为了一己私欲而毁灭世界的。

　　但夏洛克会，准确的说是所有人都认为夏洛克会，包括夏洛克自己。他们都觉得天才而刻薄的夏洛克才不会管这个世界毁不毁灭，甚至有可能的话，无聊至极的夏洛克会亲手毁灭整个世界，仅仅是因为他太无聊了。但这个所有人里面并不包括约翰。

　　约翰是在一个傍晚知道夏洛克名字的。那个时候阳光已经很微弱了，携带着金色的飞尘就要如潮水般消退。夏洛克拖着长影，逆着光朝他缓缓走来。约翰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着一个细长的剪影镶着金边，而当时他的耳边是几个孩童拖得长长的“夏洛克”呼唤声。

　　他就是在那个瞬间动心的，背负光明走向他的夏洛克像是他此刻唯一的救赎。约翰用鼻子轻轻呼吸，更深地蜷进黑暗当中。

　　夏洛克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他会在有案件时喜气洋洋地冲出门，又在成功解决案件以后带着淡漠的表情同约翰讲述。约翰因夏洛克的平淡讲述而着迷，每一次他都用亮晶晶的眼神看着夏洛克，他多想拿纸笔记下这些，却依旧无疾而终。

　　他在这个错误的时间，只是一个错误的存在，如果多此一举那就又是一个错误。

　　他不能，这会毁了这个世界的。

　　约翰便又变得低落沮丧，收回自己赞赏的目光，偏头不去看夏洛克，而是墙角的青苔。

　　每个晚上221b都会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这些琴声使约翰感到温暖，他甚至能通过琴声轻而易举地分辨出夏洛克在拉琴时的情绪。

　　但今晚不同，夏洛克拉的这首曲子他从未听过，一个个音符在夜风中跳跃，既激昂又安静，既不安又平定。

　　约翰望着大而明亮的圆月，心中满是不安。他总觉得，在今晚，夏洛克做出了一个他不能同意的决定。

　　又是在一个傍晚，夏洛克还是最初那副装束，扣子开到锁骨上的衬衫，穿着黑色大衣，手插在兜里，细长的脖子上围了一圈围巾。约翰有些恍惚，总感觉自己又被时间之流带回到了过去，见到最开始的那个夏洛克。

　　但他还是因为夏洛克而微笑，可这甜蜜的微笑在夏洛克走进阴影中越来越贴近他时而渐渐消失。

　　他不停地向后退，一直到背抵住墙壁。夏洛克抓住他的手脚，力气出奇的大，身为军人的他完全挣脱不开。他被按在墙上，阴冷的水汽透过薄薄的毛衣刺向他的心脏。

　　约翰感受到对方盯着他嘴唇的专注目光，突然明白了对方的恶劣意图。

　　他想毁灭世界。通过我。

　　约翰开始拼命挣扎，并且冲夏洛克摇头，用他的湿沥沥的眼睛乞求夏洛克。但显然对方已经失去理智了。

　　夏洛克用领带蒙住约翰的眼睛，好像不这么做他就会因此心软一样。而且谁知道从来不打领带的他哪来的领带，也许这就是一次预谋已久的事件。

　　约翰不知道，此时夏洛克正带着满意的神情看着离阳光只有一步之遥的他，蒙着眼，完全放弃挣扎，低垂着头露出洁白的脖颈，整个人看上去脆弱而诱人。他多想在阳光之下吻一吻这个可爱的男人，但对方实在不配合，即使被蒙住双眼也知道自己是否身处黑暗。

　　最后夏洛克只好独身在阳光下双手穿过光与光的边界，来到黑暗里拥抱着约翰，再与他唇瓣相贴。橘黄色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还带着些燃烧的余温，而他的情人则是始终呆在黑暗中，不肯移动分毫。夏洛克紧紧地搂抱着约翰，最后和他一同坠入黑暗。

　　时间在光与光相接的那一刻似乎静止了，总之，世界没有毁灭。

　　当约翰解下领带，发现自己身处晃眼的阳光下，周围是人潮拥挤。一切都像他走前一样，他似乎从未被时间主宰，回到已知的过去。

　　他有些不适的眨了眨眼睛，舌尖试探性舔过唇瓣，上面的另一个人留下的柔软触感依旧如此真实。

　　还有，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上造价不菲的领带，这个从来不属于他的领带。

　　那些曾经的黑暗和阳光下的飞尘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变成了一场梦境，直到他在巴茨学院的实验室里又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阿富汗还是伊拉克？”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