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烟雨江南

她昨天梳了一条长辫子，奶妈摸着她的辫子，她的眼睛里淌下泪来。

“多么好的辫子啊，肯定能........。”奶妈的声音淡下来，好像一阵老去的烟，躺在深黑夹黄的屋子。她坐在屋子的中央，她的辫子在她的脑后中央，她有一个举世无双的后脑勺，上面被播种了一条举世无双的辫子。那条辫子油光水滑，好像一只刚褪掉新皮的蛇，森森的腻着光，她圆着脸，眼睛深黑而无焦点，嘴上没有一丝血色。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那面椭圆镜子里她的脸，没有一丝遮拦的显现。她笑到一半停了，因为镜子旁边的奶妈已经留意到她的笑容。奶妈本在拿手绢揩自己脸上的泪，看到玉蕊笑了，她的手停下来了。

“小姐你不能笑，笑就不好看了。”奶妈的话好近的锤来，锤成一条钢，捆住她。她把嘴迅速的抿紧，抿成一条长长的直线。

“等会朱先生来了，你要给他看看这条辫子有多好，看看我们方家的姑娘有多好。”

方玉蕊憋不住又笑了，奶妈齐整的短发，就像是被镰刀收割过的青草，泛着灰白又纤细的光芒。

第二日清早一起来，她穿着箱子底的那条红花裙，头发是昨日梳好的，今日没有别一样装饰品，奶妈去外头择了一朵茉莉别在她脑后。方玉蕊一张玉白圆润的脸，从前是苍白的，今日因为茉莉的缘故，居然变得盈盈起来。她提着裙子先去母亲房间请安，她刚到门口，就被母亲的侍女迎了进去，她见到母亲端坐在红木椅上，今日一身红底黑裙，一张衰了一半的脸。她突然想起了今天在墙角见到的掉花，大概也漂亮过吧。母亲的短发森森，像无数把利剑。她的眼看着方玉蕊，从脚「三寸的脚」缓缓向上走，饱满的胸，碎花绣的袖，圆无神的脸，今日点红的唇，最后落在了那条粗又黑的辫子。

只有这样的好辫子姑娘，才能找到好人家。

方玉蕊样样落得中等，远不及她大姐方玉娇五分，可就因为这头辫子，方玉娇去抵了人情债——嫁了街角的马知远，方玉蕊又在家里留了三年，十八了才舍得放这条辫子出门。

她二十岁的时候，皮肉褪干净了，脸上突然漏出婉转的神色。她抬眼看人一眼，又迅速的低下去，前些年的怯意变成了一低头的弄，就像一张写实画上多了一尾写意的鱼，就这一点这张画便生动起来。

春日退了一半，夏热还未起来，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长袖，仰在凳子上看着书。娟黄的教室，阴下的日光在地上，黑板上写着一个Mediterranean。她微微翘了一个二郎腿，下巴抬起，单手撑着书，一头短发在日光中微微翘起。他进教室的时候，被这种美击中了。他看到的是她的发，短发微微翘起，她的下巴也如是。她抬眼迅速的瞥了一眼，停留了一下，又落了下去。他自信自己是好看的，他的好看来自于身高，样貌。一米八五的个子，皮肤打了十年篮球也不见黑，眼大又黑亮。他的那些女友们，总是喜欢拉着他一块去看电影，吃饭，好像就更有面。他是一个让女人有面的男人。可是他感到一种自行惭愧，他夹着篮球进教室，身上穿着运动服，一身的汗味，脸上一定有了油光。她涂了粉，可是精致又匀称，她身上大概有暗香，虽然是洗发水沐浴露身体乳熏出来的。他坐到了自己挑选的座位上，他把篮球放到了地上，他看着她落在地上的那一只脚，一只橙白帆布鞋踮起，露出一角洁白的袜子。他此时不知道，自己陷入一圈刻薄的审视中，一圈一圈的审视。他的女友都不如他前面的她，虽然还不知道她名字。但是她们都太笨，不像她聪明。他从桌下别难的转了个身，坐在凳子上，她竟然不知道转身看他一眼。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笨丫头，他气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