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类人,明明没有失明。他们看得见许多东西,却偏偏看不见许多东西。
“你说,选择抛弃世界的人,到底是想开了还是没想开。”
她曾问过我这么一个问题。
我有些怔愣,想要说出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得躲闪着她的目光,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两者皆有吧……”
说没想开,倒不尽然。说想开了,也有不妥。毕竟我不是她的张先生,无法向她解答这个深奥的问题。
教学楼后方是平地而起的楼房,遮住了云极的青黛,右侧则是一簇簇山林。我们最喜在课间端着板凳到天台,凑在阳光底下,畅言人间乐或苦。天空是新轼的蓝色,云被拉出糖丝,像一幅油画,彼时影子窃窃私语,不冷不烫。
她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我记得的,她经常拿给我看。日记本封面是深色的橄榄绿。里面陈述的东西很杂,零零碎碎的。写着她的作业完成表,写着自己看完琉璃美人煞的心情,写着一些自己喜欢的或丧丧的句子,写着她的意难平,写着隔壁班的那个喜欢穿白衬衫的男孩,写着她的救赎张先生,写着泪水的苦涩和世态炎凉,写着她的血,还写着纯粹的日记。
“我不想把日记拿给你看了……”她突然对我说。
“为什么?”
“怕你恶心。”
我当然知道她说的恶心是指什么。
我小心抚摸着纸页上被血洇开的字迹,装订线那侧颜色很浓,被浸染了好几页。我颦着眉,隔着衣服轻轻拉过她的手腕:“不疼么……”落尾的太息被风吹散,消逝在空气里。这已经是她第三次伤害自己了。
“你说,选择抛弃世界的人,到底是想开了还是没想开?”
“……两者皆有吧……”我含糊着。
毕竟我不是张先生,不会心理辅导,只能给她一个楞模两可的答案。当然,我也不觉得她自己能想清楚,连我这个旁观者尚且掰扯不清,更何况她这局中人呢。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从这里跳下去。”她倚着生锈的栅栏,探出身子看着楼下满山糟朽的树和杂草,喃喃自语道。
“你别这样……或许你应该看看这世间美好的东西。”我无措地看着她,我也知道自己的说辞很可笑。
“可是我看不到……”阳光斜照着她的眼睛,折射出一个空荡荡的人间,一个世界的惨白。
我看着她眼中织成的黑稠被故意挑成一团线,似下的一场浓黑的悲凉的雨,密密麻麻将我浇得透彻,一点点包围着我,直至开始喘不过气。从来没有这么无助过,想要去拉一个自愿走入深渊的人,并把她带出来,指着太阳的方向对她说,你看,这是光。可惜她一直闭着双眼。
我承认,尽管我们大体相似,但却是两个特殊的灵魂。我能看见满河星火,看见陌上花开,看见骄阳及一切我所热爱的东西。但这些她不能。
既向往阳光又不愿触碰,既想抛开世界又次次留了下来,既知这件事的结果,却还是要去赌,最后落得个狼狈地模样,独自待在下雨的城市,舔舐伤口。也许这就是抑郁,一个极致矛盾的东西,对美好免疫,却可以轻易被一丝乌云笼罩住整个世界。我不懂,我也很幸运,我还看得见阳光,看得见人间烟火气。
“你要知道,看见,是需要心的。”
“心?”她触摸着心口。
“是啊,”我拉住她,用手指了指那轮正藏匿在云层里落下的红日,“只要你打开你的心了就会发现,其实你目之所及处不是什么无边无际的黑暗,是暖阳春草。是希望啊……”
她愣了愣:“可,我的心能等到我看见吗。”
“能!”
“好吧,”她将手踹进衣兜里,“那我就再赌一次。赌我的情绪崩溃和明天谁先到……”
我们站在香叶色的天空之下,几颗黑色的靓影飞进光里,正如太阳不顾一切地去拥抱对面的山林,我坚定地看着她:
“我赌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