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永娘已经张罗完毕,场中灯火瞬时暗下来。
众人还未来得及惊慌,此时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若有若无的鼓声,由缓到急,清脆而灵动,完全不似平常能听到的土鼓声那般沉闷。
“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喝彩。
“这是乔灵姑娘奏的吧?”有人小声说道,“此前听说她奏得一手好鼓,我还在想姑娘家家的,打鼓有什么好看的?今日一听,倒确实与众不同。”
话语间,鼓声一转,竟又变得厚重起来,沉稳而有气势,一下一下,直敲到人的心里,仿佛天地都在跟着节奏震颤。
好鼓!席玉也忍不住暗叹一声。从徐歌曼舞的轻盈到急骤强烈的跳动,细节把控精妙非常,可见鼓手造诣极高,所用之鼓也必非凡品。
最后一记重鼓收尾的刹那,舞台瞬间亮起来,乔灵立于舞台中央。
余音绕梁,不绝于耳,莫过如是。
就算是京中最受欢迎的乐师,水平恐怕也无出其右。
众人尚未从这惊世之鼓中缓过神来,又见这鼓手盈盈而立——
乔灵生得甜美,今日又身着嫩黄色裙衫,头顶一个小花苞髻,看起来清甜可人。
若不是亲身体验,谁能想到刚才那般精彩绝伦的鼓竟是这样一个如此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奏的?
她福了福身子,“乔灵献丑。”又转身坐回鼓后。
“乔灵姑娘,你这鼓怎么如此奇特?而且怎么这么多个?”台下有人问话。
众人这才注意到,她身前身后居然摆了三张大小不一的鼓,而且鼓体造型文雅极了,与赤膊大汉平日里打的土鼓全然不同。
“这是明皎姑娘帮着我一起制的,”乔灵盈盈一笑,“整个大岳独此一份,乔灵敢保证,除了湛楼,各位在哪里都瞧不着。”
当时乔灵想要制鼓,却总找不到合适的鼓皮,明皎知道之后,二话不说帮她猎来了几张鳄鱼皮。
乔灵爱不释手,于是她又搭配上其它几种兽皮,做出了一个鼓组。
这可是个稀奇玩意儿,他人想学都学不来。
湛楼的姑娘不多,但每一个都身怀绝技,这也是湛楼颇为传奇的一段佳话。
别家姑娘弹琴舞乐,简单扭扭腰肢也赏心悦目,勾一勾人也就罢了,而湛楼从不接客,但姑娘个顶个的技惊四座,也叫人趋之若鹜。
按说像她们这般的出身,哪里能有选择的权利?也就是阁主将她们从泥潭里捞起来,又说一定要让她们能挺直腰板活下去。
若没有阁主掏心掏肺的支持和保护,她们很难像现在这样能安心钻研些自己喜欢的玩意儿。大家嘴上不说,但心中颇为感激。
听到明皎的名字,席玉搭于膝上的手指忍不住蜷了蜷,一晃都八年了,不知道她现在还记不记得自己。
方才永娘递来的竹筒里,有张明皎写下的小字条,约他在鼓宴后一叙,语气不像是与他相识的样子,恐怕是没认出他。
要是真的不记得……
席玉暗叹一口气,罢了,不记得也好,如今形式复杂,明皎又是个不要命的侠女心肠,将她牵扯进来反倒危险。
乔灵又轻轻拿起鼓槌,奏响了第二曲。此时二楼灯火亮起,众人才发现此处竟还有一个舞台。
轻纱帷幕拉开,只见一背影立于台上,不似平常姑娘家跳舞时的装扮,马尾高高束起,衣裙猎猎,薄而有骨,手中一把未打开水墨绸扇。
她随着鼓点倏地转身,水墨绸缎便也听话地划出一个利落的弧形。台下看客屏气凝神,这才看清她的长相——
你只要看她一眼,就能认出她是明皎。
她与传言中别无二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气质太过特殊,以至于即使有乔灵珠玉在前,你还是会被明皎所吸引。
乔灵是众口皆宜的小家碧玉,而明皎像一壶清冽的酒,不一定所有人都能喝得下,但却都不得不承认,这是壶难得的好酒。
席玉心跳如雷——这也是他第一次看明皎跳舞。
她的衣裙看似略有些宽大,却又极为合体,随着舞蹈的动势,仿佛衣裙也有了生气。
这是首破阵之曲,擂大鼓,杂以龟兹之乐,声震百里,动荡山岳。
明皎利落地踩着鼓点,又柔又韧,不全是女子的柔美,也不全是男子的锐利,带着股侠气,硬是将水墨绸扇舞出了几分剑意。
她足尖轻巧地在栏杆上借一借力,竟直接从二楼跃下,来到看客席间。
太近了,这也太近了!
众人一阵兴奋地尖叫,安吉更是眼睛都看直了,方才明皎与他对视一眼,看得他面红耳赤。
靠近安吉时,明皎转了个圈,将马尾甩在了他脸上。
安吉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那绸缎也跟着转过来,又打了他一下。
随后眀皎一刻不停,跃上主戏台,与乔灵并立。
只听那小厮关心道:“公子你没事儿吧?这怎么就打到您了?”
安吉还没缓过来,傻傻道:“好啊,嘿嘿,好,美人的打能叫打吗?再多来几下我也愿意……”
明皎无语。
果然是个被人利用的呆子。
音乐结束,戏台暗下来。
“好!!”场内掌声经久不息,众人此时都有同一个感受——
湛楼,名不虚传。
“阁主,你还好吧?”一下台,乔灵就赶紧搀着明皎。
她实在担心明皎的身体。刚才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又舞了一首破阵之曲,若不仔细医治、修养一番,只怕是要落下病根。
“我没事,你赶紧上台吧,今天的台子就靠你撑了。一会儿让永娘跟着我,你别担心。”
明皎可不敢让乔灵知道自己刚才为了接住那迎宾的姑娘还偷偷运功了,这小丫头,比永娘还能叨叨。
永娘赶紧走过来,给明皎披了件奶白色的宽大斗篷,明皎整个被裹在里面,毛茸茸的领子围着,暖和极了。
——等等,暖和?
糟糕,知觉快要恢复了,药效可能要过了。
这药副作用大,一旦反噬,明皎估计得在床上躺好久。
无论如何,得在药效过之前把事儿办完。
“快,带我去见席玉。”
永娘迎上来,“姑娘跟我走,怀明公子已经在等了。”
-
席玉听见脚步声了。
舞鞋闷闷地踩在地板上,大步而轻盈,衣裙带风,向他走来。
席玉能想象明皎头发丝在风里飞舞的样子,她从来不会慢吞吞走路,总是靴履飒沓,大步流星。只是今日这般冷……
永娘怎么不知道管管明皎,她惧寒,刚才跳舞时穿得那么少,现在还走这么快,冷气全往衣服里灌,身体如何能受得了?
“席公子。”明皎唤了他一声。
她的声音和八年前不太一样,比幼时少了几分清脆,多了些柔和。
他转身,合手弯腰行礼,翩翩君子,朗月清风,“明皎姑娘。”
“哦,你好你好。”许久没和人这么有礼貌地打招呼,明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赶紧也福福身子回了个礼。
她径直走到桌旁坐下,随手拍了拍旁边的凳子,“来,坐,我平日里没规矩惯了,席公子也不必拘礼。”
席玉颔首,缓步走来。
明皎这才发现他手里捧了个小暖炉,是用银丝细边雕的镂空小球,精致又轻便。
明皎喜银胜金,因为她肤色偏冷,银饰比金饰更衬她。但她从来没见过银制的小暖炉,而且做工还如此精巧。
看来京城确实繁华,什么稀奇玩意儿都有,改天她也要去买一个银制小暖炉。
席玉猜到了她会喜欢,将暖炉递过去,声音带着笑意,“此物赠与姑娘。”
“姑娘不必多想,”见她慌忙想推辞,席玉直接将暖炉轻轻放在她手上,“这是席某新研制出来的小玩意儿,只是个样品,还未开始出售,明皎姑娘见多识广,席某也想请姑娘帮忙提提建议。”
原来是席家商铺的新品,那别处大概买不到,席玉想请她测评,那她之后便给他一个反馈,也算是各取所需,等价交换了。
暖炉揣在怀里暖和极了,明皎开心地说道:“那你算是找对人了,我这人挑剔得很,待我先用一用,一定给你反馈。”
她一笑,就像是天边亮亮的星星落在眼前,清冽的酒水化作甘露穿喉,席玉忽然觉得有些口渴。
暖炉之事暂且放在一边,明皎心里盘算着谈判的筹码,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必须要在最快的时间之内说服席玉帮自己找到师父的线索。
但是,也绝对不能让席玉知道师父与自己的关系,也决不能让席玉发现任何与修卷人有关的线索。
这是越和派的禁忌,也是大岳的立国之本。
大岳国依山而存,四周有“八岳”林立,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要是寻常大山,也就是高大一些,虽能形成天然的防守屏障,但也不至于牢不可破。
偏偏这八座山非同寻常,并不是矗立在原地就巍然不动的,相反,它们的山体大小、地形、位置、迷障陷阱,都会发生变化,若没有地图,寸步难行。
而《山海卷》,就是八岳的地图。
依据八岳变化修改《山海卷》的人,就是修卷人。
修卷人拥有沟通天地灵气的能力,不仅能依据八岳变化修改《山海卷》,还能反过来通过修改《山海卷》,来人为地影响八岳变动。
因此,为了防止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修卷人行不轨之事,修卷人必须保持独立性。
不屈于金钱,不折于权势,仅听从四时之规律,每五十年修订一次《山海卷》。这是修卷人的天职。
而这一代的修卷人,正是明皎。
(注:本章部分内容借鉴自李泽厚先生《美的历程》与《旧唐书》中对于唐朝艺术的描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