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室里,咨询师问他:「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这种感觉,背后似乎是一种巨大的遗憾和悔意。你能告诉我,目前为止,你人生中感觉最遗憾的事是什么吗?」
飞机起飞,带来了瞬间的耳鸣,然后逐渐平稳下来。
钟杉打开遮光板,看见云层之上盛大而耀眼的太阳。
他想,遗憾的事吗?
他人生遗憾的,似乎不是一件事,而是一个人、一段时光。
第一次见到关雎的时候,他还是个不怕天高地厚的小屁孩。
之前见过的同龄的小孩子都是小小的,尤其女孩,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围着他转的样子好像爷爷养的小画眉。
关雎比他高一个头,乍一见到她,他有种仿佛看见异类的感觉。
可是只有她不会离开他。
小孩子注意力来得快去得也快,今天你有一个新鲜的玩具我们跟你玩,明天他带来了好多零食我们就一起扎堆。
钟家管孩子非常严苛,钟杉一向是没有多少新鲜的玩意分给其他人的,大家夸他长得好看,但也并不会天天围着他。
只有关雎,会在他失落的时候吭哧吭哧从家里搬来自己的玩具,向他伸出手,就像她第一次递给他桃子味的棒棒糖一样。她对他说:「没关系,我把我的玩具给你,咱们玩。」
童年匆匆而过。
青春期的荷尔蒙如同躁动的春光,他看见同年级好多女同学躲在远处,看着他窃窃私语,又不敢靠近,甚至还有上一级的班花学姐直接等在他打球的球场,向他示好。
大概是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听着周围的起哄声,甚至都没看清学姐长什么样子,就漫不经心地答道:「好啊。」
他余光瞥到旁边给他拿着水和毛巾的关雎似乎愣住了,不知为何,他有点怕看到她此刻的目光,慌忙接了水,搂着学姐离开了篮球场。
两个星期后,他和学姐分开。
放学后,仍然是他和她一起回家,一起走过街心公园,一起分享小摊买来的小吃。
可是有什么开始慢慢不一样了。
他似乎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满不在乎地搂上她的肩膀,「哥们,请我吃个冰激凌。」
然后等着她一边装作有点嫌弃地拿掉他的胳膊,一边迅速跑去小卖部买回他最爱的口味。
发现那个隔壁班的男孩每天都在街心公园等她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觉得怒不可遏。
可当他教训完那个男孩后,他却茫然了,盯着晚风中晃悠悠的秋千,他问自己为什么。
是啊,自己这样,是为什么呢?
被打了的男孩非常愤怒,把这事传到了学校。
他一个朋友问他:「杉哥,难道你喜欢关雎?」
他立刻站起来,大声说:「她是我好哥们,你他妈胡扯什么?」
抬头,就看见窗外给他送笔记的关雎。
她扯起嘴角笑了笑,笑意却难达到眼底,而后把笔记放在窗外上,沉默离开。
从这天起,他和她再也没有一起回家。
那些躁动而肤浅的青春里,他有时候也会想象将来他的另一半是什么样子。
好像都和朋友们差不多,漂亮、白皙,或者可爱或者清纯,总之似乎都以同龄人里最受追捧的明星为模版。
和同学打这些哈哈的时候,他心中偶尔会闪过一个人的影子,然后他自己就会摇摇头,想要把它甩开。
她是他从小到大的哥们,是他最重要的朋友。
是的。就是这样。
就在这种混沌不明中,他遇到了叶初。
叶初有一张典型的女神脸,但她很少对别人笑。
男生们争着给她送礼物送情书,她也不会回复,这些东西塞满抽屉,她就会一股脑地丢进垃圾桶里。
有人嘲讽她傲个什么劲儿,她冷冷地盯着他们,说:「关你们什么事?」
那个时候,钟杉正好经过他们班外,看着她说完后面不改色地坐下。
他觉得这个女孩,某些角度似乎有点像关雎。
但她确实和她不一样,和很多人都不一样。
他平生第一次开始想追一个人。
然后失败,不,应该叫惨败而终。
但这一次叶初并没有把东西丢进垃圾桶,而是还给了他。
她说:「毫无理由地对一个人好会让人失掉自己。你好自为之。」
她说给他听,却看着关雎。
但其实关雎并不知道,她还给他留了一张纸条,上边只有两个字:垃圾。
被叶初如此「羞辱」般地拒绝后,他开始陷入一种报复般的发泄,肆无忌惮地恋爱,快速在一起,又快速离开。
往后的很多年,这种处理感情的方式似乎已经成了他的一种习惯。
谈恋爱这种事,总是要分开的。他也知道她们看重的是自己的什么,也无非这张脸罢了。
就是这样吧,感情这种事。
而只有关雎不会离开他。
当那年毕业散伙饭上狐朋狗友起哄,让他给她介绍对象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烦,他冷冷地盯着那个带头起哄的朋友,关他什么事?
可他说出口的话,又像小时候一样,下意识地否认,下意识地刺痛她。
其实说完那句话后,他就后悔了。
他不由自主地观察坐在角落阴影里的关雎,灯光太暗,他似乎看见她依然如往常一般沉默不语。
他找不到台阶下,于是存着一丝侥幸又加入和朋友们的酒局里。
多年以后,他又梦到那一刻,梦到关雎在阴影里晦暗不明的表情,然后他猛然从床上醒来。
他突然意识到,也许就从那一刻开始,他永远失去了她。
无论是作为从小陪伴他长大的朋友,还是作为用整个青春喜欢他的女孩。
飞机降落的提示音响起,钟杉从回忆中回神。
阔别三年,他终于又再次回到这个熟悉的故乡。
和投资商聊完公事后,对方和他私交还不错的经理拿出一张艺术摄影展的票给他,建议他去看看,毕竟这位名叫行舟的摄影师是业内这两年在持续关注的新秀。
第二天周末,钟杉租了车前往展览馆。
他没有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和关雎重逢。
三年未见,关雎似乎在他看不见的日子里,尽情舒展着,绽放着,成长为今天这般发着光的样子。
台上的她一袭简洁的黑裙,只佩戴了铂金珍珠系列的锁骨链和耳环,但那一抹冷冽与妩媚交融的气质,无人能忘却。
她长大了。
钟杉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他定了定神,想要走上前去。
他该和她说些什么呢?
好久不见。
你还好吗?
我很想你。
我们还能再重新认识一次吗?
纷繁的思绪在看见那个人牵住她的手时戛然而止。
林之舟。
他展开手中的票,反应过来,原来行舟就是林之舟。
台上的林之舟握住关雎的左手,十指相扣。
林之舟另一只手握住话筒,向台下说:
「很多年前,我遇见过一个女孩,其实也不算遇见,因为我只看到了她的照片。
「那个时候我刚入行,水平一塌糊涂。对自己能不能坚持这条路也非常怀疑。但是在看见她的照片的那一刻我好像突然被灵感眷顾。那张照片非常简单,但见到她的那一刻,我有种即将开始了解一个故事的感觉。而我在那时候就明白了自己的路——去展现每个个体,每个生命的故事。
「这个启发我的女孩,就是陪伴我六年的女朋友,关雎。但是今天,我还要做一件事。」
说完这句话后,林之舟面向关雎,单膝跪地,从怀中掏出戒指盒。
全场沸腾。
台下录制开展仪式的摄影师赶紧拉近镜头,对准男女主角。
钟杉又出现了一瞬间的耳鸣,他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是眼泛泪光笑着扑向林之舟的关雎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样离开的。
等他回过神来,他已经在展览馆门口了,心口处突然传来一阵痉挛,像被电击中,绞痛充斥着他的胸腔。
钟杉蹲下来,把头埋进膝盖里。
他想起来小时候,妈妈给他说过一段话。
她说,人这一生寻找另一半,就好像一个人步入一片麦田,期望寻找到那株最好最灿烂的麦穗。
但是你永远不知道真正属于你的那株麦穗是在哪一刻出现。
许多人以为后面还有好多,于是丢掉前面的。
还有人以为再也无望,于是在入口处随意摘掉一株匆匆走掉。
而他终于明白,自己也曾经被命运眷顾过的,原来它早已在入场时就把最珍贵的东西赐予过他。
只是他那时太幼稚、太愚蠢,把她捧上来的整颗真心,那样肆意糟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