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二:
赵婉轩见到了二十五岁的琴。
闫俪月眼中的屏幕突然被分成了三部分,两侧很窄,中间很宽。
她下意识有些不满,因为秦绝和赵婉轩的画面在这种处理下被缩放了,不能看到更多的细节着实难受。
但很快,节目组就用行动告诉了观众他们这样做的用义。
左侧那一条窄窄的黑幕上出现了字幕,是赵婉轩“说”的话。
哦……!
“原来要同步翻译手语。”枣糕也不吃东西了,声音压得又轻又低。
此时她和闫俪月的关注点一大半都在秦绝身上。
呜呜,他好漂亮。
这次的妆面又和上次不一样了,很精致,而且是那种年轻男子特有的精致,又帅又美,明明这样的五官自带脆弱的味道,可琴整体的气质却阴沉中透着不屈,甚至有些癫狂,把这种易碎感全部压下去了,让瓷娃娃成了铁水浇灌下的实心人偶。
联想到秦绝饰演的还是个聋哑人,先天的弱势裹在他冷硬又死气沉沉的气场外,更增添了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好矛盾,又好戳人。
即便当前的剧情更偏向严肃,闫俪月还是忍不住馋了馋。
这样的小狼,好色哦。
人总是想看到自己喜欢的事物也被其他人肯定,她下意识点开了弹幕。
【大美人!!!嘶哈嘶哈!】
【赵婉轩这手语是真不熟还是演的啊】
【本来女律师这个角色在剧情里就是现学的手语,你在质疑什么?】
【嘿嘿嘿……琴真好看……嘿嘿嘿……】
【这分屏真傻逼,字幕放底下不行?】
【囚服,手铐,脆弱又倔强,太刺激了,我社爆!!】
【前面姐妹矜持点,琴是残疾人】
【还有这种好事?】
【哈哈哈哈哈草,还有这种好事!!】
【漂亮哑巴!!喜欢!!!】
我CNM——
一向教养良好的闫俪月差点骂出了声,手哆嗦着关掉弹幕。
她涌起一阵强烈的反胃感,突然觉得刚才馋小狼的自己也好恶心。
是啊!闫俪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他妈跟随时随地发情有什么区别?
看见一部作品,不管它在讲什么,反正“角色好色我冲了”,“先爽了再说”。
她浏览的速度快,依稀还记得有几条弹幕说着【色起来了】、【这不当场按倒嘿嘿嘿?】、【你叫啊,叫破喉咙也没有声音.jpg】,都嘻嘻哈哈的,一副非常快乐的样子。
虽然作品才讲了一些前情提要,但看到这里还猜不到发生过什么的,你们脑子是萎缩了吗?!
为什么会这样啊!
闫俪月简直看见了一幅栩栩如生的画,画上是一群老爷打扮的观众,隔着一方小小的屏幕,对监狱里的、舞台上的漂亮聋哑青年笑着指指点点,但凡青年怒视过来,他们就继续大笑,吹着口哨乐道:好色哦!好色哦!老爷我就喜欢这样性子烈的!他难道不知道自己有多色吗?我看分明就是他故意勾引我!
闫俪月越想越恶心,真的低头干呕了一声。
“月亮?”枣糕听见了她的声音。
“没事……”闫俪月小声回答。
她本来关掉了官方弹幕,还想着要不要去家里直播间看一眼的。
可是,她隐约感觉这一次小狼的直播间不会是她的快乐老家,因为那里的卿卿浓度是百分百,大家就是被秦绝吸引着才来到这里的,无脑馋的人只会更多更多。
过了头的喜欢和热爱既能破坏掉应有也必须要有的分寸感,也能催生出更多更失智、毫无疑问会恶心到闫俪月自己的内容。
她打消了这个主意,没有去看。
她甚至害怕看到现在开着直播的秦绝本人在弹幕池里警告乃至发火。
因为闫俪月心里知道,她自己也短暂地馋了一下,脑补了些越界的内容,她和那些过分的发情观众没什么两样,秦绝如果生气了,失望了,这里面的祸因肯定也有她的一份。
不想看,不想面对,不想承担,所以逃避。
闫俪月抿了抿不知何时变得干巴巴的嘴唇,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回画面。
好在赵婉轩的手语字幕因为演员本人的不熟练每一条都停留了较久,闫俪月并没有错过什么剧情。
然后她就看见了琴的笑容。
嘴唇两侧慢慢上扬,眼神定定的,在阴沉中硬生生撕开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怪异又畅快。
得意洋洋。
“……卧槽!”
枣糕的惊叫甚至都慢了半拍。
她心脏突突地跳,伸手摸了把额头发现上面全是冷汗。
小狼的演技恐怖如斯!
“月亮,月亮?”
连麦那边没声了,又给枣糕造成一次惊吓。
“我,我没事……”
闫俪月的声音弱弱响起。
她一时之间震惊得忘了分析这段剧情所代表的伏笔和含义,第一反应竟是同样感受到了一阵快慰。
妈的,让你们色,吓不死你们这群色痞!
闫俪月抽出纸巾擦了擦额角的汗水,莫名觉得自己也好受多了,就像懂事的小孩子知道自己做错事后得到了惩罚那样,反倒松了口气,良心安定下来。
其实不用她这么想,那些观众也很快得到了现世报。
“我们去做‘志愿者’吧!”
“有个叫馨华的孤儿院,嘿嘿,里面都是聋子哑巴……”
**!
闫俪月已经关掉的官方弹幕里,之前发了条【人在现场,就坐在这看你们】的那位观众现在抬手发了第二条:
【刚才发情的,看到了吗?“志愿者”看着有多恶心,你们就有多恶心】
像是不过瘾似的,他又发了一条:
【脸疼吗,良心痛吗?(冷笑)】
仿佛印证了他的讥讽似的,这条弹幕之后,镜头直转馨华福利院,叫阳光的聋哑小男孩在浴缸里花洒下拼命挣扎,他越痛苦,这部还不知道名字的片子就越像一个巴掌,响亮亮地打在了刚才看客们的脸上。
什么都能开玩笑是吧?
什么都能舞黄是吧?
什么都可以娱乐至死是吧?
真他妈该!
官方的线上节目视频里,弹幕量骤减。
一部分是因为被剧情震惊住了,吸引住了,所以聚精会神地看了下去;一部分是想说却不知道说什么,输入框里删删减减;还有最后一部分,就是被刚才那位观众骂得抬不起头,不好意思再出现的。
情节发展到这里,彻底凭借着沉重的剧情和演员出色的演技,强压着观众收起了嬉皮笑脸,带着认真的、严肃的、正经的心情观看这部影片。
摒弃理想化、美化的想象,严谨细致地观察事物并据实摹写,以强烈的逼真性和事实复现带来冲击,引发思考。
这就是现实主义作品的意义。
【415章】
镜头的推移不像在拍摄,仿佛给观众呈现出来的是一部纪录片。
没有背景音乐,没有后期音效,只有阳光“啊啊”的喊声,听着有些好笑,但他不出声后,画面就变得更加死寂,明明三人处在院子里、阳光下,四面都是暖融融的,却没有任何声音。
视听对比……
有颇为专业的影迷忍不住为之一悸。
语文阅读理解里常有一句“以乐景写哀情”,其实放在影片拍摄时也是一样的道理。
福利院中琴、青和阳光三人或坐或站在日光底下,以暖色调为主,色彩饱满鲜明,若是有无意中点进视频的观众,或许还会纳闷地去看音量键,怀疑自己是不是按了静音。
这是谁拍的?第二组不是没有导演吗?
以视觉上的明丽衬托听觉上的缺失,手法既刁钻又犀利,根本不需要任何煽情的手段,就能让观众无形中心中发拧。
因为他们作为信息的接收方,无论是感官还是心理都会首先默认自己看到的是“和谐”的东西,这种和谐指的是音声画面的和谐,而现在,这部作品却把这样的和谐打破了。
人对不和谐的东西天生就有敏锐度,一旦觉察,便会下意识关注,调度拍摄的人正是用这种方法让观众们自发地意识到了“为什么这么安静”,从而反应过来“他们是聋哑人”、“这是聋哑人的世界”,紧接着再有所感悟。
屏幕前的人像在观看默片,渐渐的,他们也跟着沉默了。
身上尚有淤痕的青和阳光的手语对话,伴着阳光悠然神往的模样而同时出现的回忆片段,都以强烈的反差将这个故事娓娓道来。
一边是正常人、大人的世界。
一边是聋哑人、孩童的世界。
于是观众听见了被琴揍翻在地的护工们肮脏的骂声,听见了每个孩子被“检查”时周围志愿者淫邪的碎语。
可同时他们看见的是聋哑小孩们茫然的脸。
光天化日,这些没有做错任何事的孩子们就这样被理所当然地欺负着。
上帝视角为什么叫做上帝视角?因为在神的维度里,所有的生命都是一样的,蚂蚁和大象并无不同。一视同仁,所以毫无波动,淡然俯瞰。
但观众并非如此。
他们拥有了上帝视角,却不会像高高在上的神明一般无情,也正因如此,他们仿佛切身体会到了残疾人的不幸,痛苦、难过、窒息,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一个聋哑姑娘被卖掉了。
一个聋哑女孩怯生生地“说”有人摸她。
一个聋哑少女在灿烂阳光下被几只手拖进了房间。
看着,只能看着。
琴和被欺辱的少女隔着一扇窗户。
观众和他们隔着一块屏幕。
幽暗的校长办公室里,镜头聚焦在一块小小的名牌。
名牌连着带子,再向上就看不见了,只能瞧着名牌向下坠着,晃来晃去。
晃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名牌的样式、名字也几经变换,仿若噩梦交叠在一起。
闫俪月又一次打开了弹幕。
她并不想具体看看其他观众会说什么,只是她现在好难受,浓重的窒息感倾轧下来,甚至令人有种肺部被塞满了的错觉,她痛苦又无助,非常想寻找一些别人的痕迹,感受到一点微弱的联系让自己好受一点。
鼠标点了一下弹幕开关,然后又点了一下,又点了一下。
闫俪月后知后觉,不是她没开弹幕,是已经没有弹幕了。
视频空荡荡的。
或许有人早已看不下去,关掉走人;或许有人知道自己的愤怒改变不了任何事,只能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愤愤看着。
很安静,所有的一切都很安静。像画面中的琴他们一样。
直到那半截砖头在地面划过的刺耳声音响起,直到琴隔着窗户和某个正在办事的人对上视线。
“看见了又怎样?你还指望一个哑巴报警啊?”
“你听听,也只有这种动静了。”
有一条弹幕出现在视频顶端。
【救命啊】
无助者别无选择的一句话:救命啊。
……
闫俪月摘下了耳机,伸手去摸纸巾,一连抽了很多张,握在掌心满满的一大把。
她擤完了鼻涕,又抽出好几张,这次没有做什么,只是拿它们捂住了整张脸。
不想……
不想再看下去了……
又或者说,已经看不下去了……
既从心理上看不下去琴他们遭受的非人虐待,也从生理上看不下去这么令人压抑的影片。
“可是。”有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响起,“你不看,事情就不会继续下去吗?”
逃避和漠视没有意义。
你不记得罗含章吗?
闫俪月打了个激灵,用力抹了两把已经哭得发疼发肿的眼睛,睁眼看去。
然后愕然瞪大了双眼,哆嗦着靠在了椅背。
像看见了青踉跄跑来的琴一样。
镜头风格从此刻起骤变。
灰暗的色调占据了绝大部分,映照着这座死寂的福利院。
没有沉重的大提琴声,没有任何烘托氛围的配乐,只有餐盘掉地的脆响和干瘪的“啊啊”声。
从《空碑》了解到《娱乐实习生》这一节目,抱着好奇和期待追看最新一期的观众们,从未想到自己会直面这样一部作品。
它太真了,真得让人浑身发冷。
电视机前的三口之家紧紧依偎在一起,手机屏幕前的夜班族颤抖着裹上了外衣。
电脑前的闫俪月抱住了自己。
她多想也给琴一个拥抱啊。
不久后,仿若老天爷开眼,詹长清作为一个救赎式的转机出现了。
阳光轰然洒下,映得琴本就出众的眉眼更加璀璨鲜亮。
太好了!
无数观众跟着想,太好了!要有救了!
他们看着琴将手伸进床板缝隙里,纤细的手腕被木刺划开一道流血的口子。
琴无所谓地凑上去拿嘴唇裹住了伤口,眼睛却看着一身得体西装的詹长清,另只手忙不迭将手机递给他。
因为有希望在,所以这点疼都没关系。
这个讲不出话的漂亮青年眼睛亮亮的看着詹长清离去的背影。
笑容那么真切。
镜头隔着一堵纵向的墙,从明媚阳光平移到阴恻恻的街道转角。
观众沉默着,沉默着。
再一秒,弹幕如暴雨倾盆。
【416章】
【**!!!**啊!!!!!】
【[该弹幕违反相关礼仪法规,不允显示]】
【[该弹幕违反相关礼仪法规,不允显示]】
【救命啊为什么会这样】
【律师不是来救人的吗?!】
【……前面有伏笔的】
【不我是说,明明按照一般的故事……律师是来救人的……】
【[该弹幕违反相关礼仪法规,不允显示]】
【真尼玛黑啊!凭什么啊!为什么啊!】
【詹长清**泥马】
【[该弹幕违反相关礼仪法规,不允显示]】
疯狂上弹的弹幕池里十有八九都超出了违禁词的极限,被屏蔽的力度比《空碑》播出时更甚。
甚至有更多的观众因为官方视频里实在骂不痛快,直接冲进了V博。
两分钟,仅有两分钟,《娱乐实习生》官号最新一条V博底下的评论被屠版。
詹长清和张牧两人原本无人问津的V博账号被放大加粗挂上了综艺社区,网友的私信宛若暴风骤雨。
此时又有人说:“我建议你们先看下去。”
节目组似乎与这位观众心有灵犀似的,短暂的黑暗过后,导播切了一个巨大的远景。
这是在干什么……?
“艹,这是现场?!”
先前从《空碑》入坑的那位资深影迷今天调休,难得在家陪着爸妈看电视,他这话出口还愣了一下,但二老都在掩面落泪,没人计较他这句脏话。
“作孽呀……”
他母亲颤颤巍巍地说着,他父亲搂住了她的肩头。
作为儿子的影迷只来得及攥住母亲的手,鸡皮疙瘩就无法控制地起了一身,乃至他猛地打了个哆嗦。
母亲还以为他也看得发冷,便红着眼伸出一条手臂,把比自己大了不止一圈的儿子护进怀中。
“小忠啊,不怕,不怕……”
韩忠有点哭笑不得,心口却诚实地一暖,眼圈蓦地红了,向父母的方向靠去。
他其实是被这一组的现场设置惊到了。
节目组竟实诚地放出了布景的全程,只见舞台之上,以金色和深红色为主的法庭正大光明地呈现给了所有观众,不知是工作人员还是小组成员的人穿着制服,将深黑的警示柱搬了上来,那两根连着带子的短柱摆放得如此之近,近得似乎坐在观众席前排就能伸手摸到。
当场开庭。
观众真的就是观众,亲自坐在法庭的旁听席,亲眼所见这一切。
袁萧怎么能这么敢?!
眼看着青和琴从舞台一侧出现,韩忠心脏都要停了。
这就是现场表演永恒的魅力。
韩忠想起来他曾经在网上和人争辩“话剧表演到底会不会被时代淘汰”,对面那人的看法便是所谓表演,最重要的就是代入感和沉浸感,以前没有条件,表演者只能通过现场将内容展示出来,可现在有后期有特效,营造出的画面愈发真实,去一场影院看3D电影不比现场表演强得多?
“你看那些京剧、话剧,就算布景再厉害,道具再逼真,演员不还是要走位、面向观众等等,但凡有这样的动作出现,当然就会出戏啊!”那人如是说,“难道你还要强迫观众把京剧里的马鞭自己脑补成高头大马?”
当时韩忠的反驳是这样的:
“沉浸感!你也说了是沉浸感!倘若有现场表演能让观众切身感受到自己就是这个故事的参与者,那岂不是真实感爆棚!不然你以为鬼屋、密室逃脱是怎么来的?就冲这一点,话剧表演永远都不可能被淘汰!”
话是这么说,其实韩忠心里也清楚,这种让观众亲身加入的表演实在太少了,说得夸张点,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换而言之,就是要有足够的场地、观众,富有逻辑的剧情和恰如其分的背景,至于演员的演技那更是重中之重。
然而没想到,袁萧和秦绝他们却做到了。
哪怕韩忠被震撼得久久失语,他的大脑还是分割出了一小部分注意力,用来……酸。
好酸,好酸啊!
为什么我当时不在现场啊!!
詹长清朝观众席露出了笑容的那瞬间,韩忠情绪里的柠檬占比几乎达到了顶峰。
这是!何等!神级的!观众体验啊!
他酸得想哭。
刀子又如何?能亲眼看见、亲身参与这种级别的现场演出,可以说是最高级的享受了!
在他的懊悔和羡慕里,很快,电视屏幕中正式开庭。
环境正式,流程顺畅,詹长清从容宣读起诉书,姿态完美,几可乱真。
韩忠感受到母亲的手臂都收紧了,手指攥着自己一小块衣服料子,分外紧张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屏幕还是按窄、宽、窄分成三个部分,詹长清用手语为琴实时翻译着张牧的每一句话。
节目组的收音质量很好,若是屏幕外的观众戴着耳机把音量调大,还能清晰听见琴剧烈的呼吸声。
“这是个圈套。”
韩忠刚看了个开头就懂了。
开庭不久就把“琴可能精神有问题”这一点抛了出来,毫无疑问就是为了引导法官的判断,让他的思路走偏。
等等、不对……
韩忠恍然响起这部作品最初就是赵婉轩和梁承磊的戏份,该死,后面的情节实在太真实太精彩,他险些把前面忘了!
作为法官的梁承磊本来就有问题!
他回想起三人曾在鹿花苑餐厅吃饭的事,冷汗涔涔而下。
这还开个屁的庭?!只不过是一场堂堂正正的演出!
想到这里,韩忠又禁不住一声苦笑。
以“现场演出”表现“虚伪的演出”……太讽刺了。
这部作品竟然跨越了第四面墙,从里到外都诠释着悲讽。
果然如他所料。
“詹长清竟然还他娘的能做律师,就这演技,不去做演员真是屈才!”
两侧的字幕与法庭上众人的话截然不同,对比起来是那么刺眼。
眼睁睁看着屏幕里的詹长清故意歪曲琴表达的意思,韩忠六十几岁的父亲都骂出了口。
韩忠很想提醒他爸,詹长清确实是个演员,演的就是律师,然后又一想,靠,这不又是一个破壁设定!
虚伪得能去做演员的律师,真的是个在演律师的演员。妈的,套娃给谁看呢?!越想越气!
“垃圾!!”
“滚啊!!!”
节目甚至收到了观众席的声音,另一方面也说明了现场观众的愤恨有多强烈。
但哪怕是在这样的声浪中,詹长清还是镇定、正经地警告着琴,叫他安静。
可真恶心啊……叫一个聋哑人安静,安静?!
已经说不出话来的人,竟然还有被人嫌弃吵闹的一天吗!
韩忠拳头都攥紧了。
他就这样看着那个脸色苍白、喉结蠕动着的聋哑少年抬头看向律师,颤抖着用手“说”了句“对不起”,落下泪来。
袁——萧——
韩忠的手指攥得咯咯直响。
尼玛的,老子跟你不共戴天!!!
【417章】
落差,向来是最能牵动观者注意力的东西。
倘若琴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内向怯懦的聋哑少年,观众们此刻也不会悲痛愤恨成这样。
正因为他先天弱势却始终不屈,宛若荒郊野岭中的一颗杂草般脆弱又坚韧,他反抗了那么久,斗争了那么久,现在却还是被迫在大人的淫威下低头认错,才让数以万计的观众由内而外感受到了强烈的压抑与窒息。
就像扁平化的音乐无法令人感受到乐感强弱一样,一个人物越是起伏、波动,才越显得真实鲜活。
这个叫做“琴”的少年,勇敢而强大,又无知且弱小。
悲剧总将最美好、最有希望与活力的事物捧到顶端,再狠狠向下摔碎。
转头看向台下,浸着眼泪努力露出笑容的琴,正是碎裂的代名词。
他们这群人天生就是轻脆单薄的瓷器,偏偏这里有个少年非要把泥水灌进喉舌,让它们沉甸甸地坠进胃里,试图把自己变成一个坚硬的泥偶。
可易碎品就是易碎品。
有人“啪”地打碎了他,他遍体鳞伤地倒下去,又哆嗦着爬起来,尽全力向更脆弱的瓷娃娃们露出笑容。
碎了,又怎么样?
就算碎成一片片的,他也要继续用泥水把瓷片粘起来,重新粘成一个坑坑洼洼的、人的模样。
琴安静乖巧地继续站在法庭上,用轻微颤抖着的双手回答法官的每一个问题。
詹长清的翻译越发恶意,充满了误导。
小小的斗士顽强地立于角斗场中,却不知道这方场地只是巨人手中把玩着的玻璃器皿。
听得懂他的人,无法伸手援助;装作听不懂他的人,继续耀武扬威。
琴那侧的窄屏幕中出现了这样一句话。
琴:这些照片上欺负人的都是护工,没有张牧。
他比划着,看向詹长清,视线从律师的眼睛移动到律师的手,等着他回答。
詹长清露出些许讶异的神色。
詹长清:当然没有张牧,他本来就没有犯罪。
琴满脸愕然,詹长清却继续“说”:你没有证据证明他犯罪了。
“放他娘的狗屁!”
韩忠的父亲气得把沙发扶手拍得啪啪直响。
“这是什么破烂!垃圾!”
这位老人家年轻时当过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往镇上求助时见多了那些睁眼说瞎话的人,他们每一个都像此时的詹长清一样衣冠楚楚,摆出一副假惺惺的神情,嘴里念叨着什么也不是的屁话,把责任往外推,把好处可劲揽。
“坏啊!这些人,坏到了骨子里啊!”
韩忠的母亲哽咽着,不住地抹着眼泪。
当年洪灾淹了她娘家在村子最边上的半亩地,米被冲走菜被泡烂,一家四口没剩什么余粮,低声下气地求村长赶紧给上头的官老爷打个电话,好派些人帮忙救一救灾,可那人也像这个姓詹的律师这样装聋装瞎,百般敷衍,等她家里的田被彻底泡成泥汤了,他才向上面又哭又求,还拍了好些灾害的照片做证明,可最后呢?上面运来的补给,全都堆在村长自己家的院子里!
人啊,怎么能坏成这样!
人啊,又怎么能被欺辱成这样!
老天爷你开开眼,你告诉我,弱小的人就活该被欺负死吗?弱小的人就不配活在这世上吗?!
可往上数三代,谁没穷过,苦过,谁还没弱过呢?
屏幕以外的他们揪着心,电视里传来的骂声也愈发清晰。
那些坐在现场的观众们比电视机前、手机前的观者体会着更加深刻的绝望,也因此燃起了更为庞大的怒火。
琴越是错愕,越是焦急,法庭上几位大人的神情就越温和,台下观众们的怒骂声就越激烈。
张牧含着慈和的笑容对孤零零的少年打起手语。
他“说”一句,詹长清讲一句。
宛若最默契的相声搭档,你一言我一语,包袱里藏着重铁,抖出来活生生砸死人。
琴站在那里,像一条躺在案板上脱了水的鱼,从头到脚都痉挛着,双目怒睁,眼里血红。
……
闫俪月一头撞在桌面,断断续续的呜咽溢出来,时而掺着一声喘不过气的鸣音,浑身发抖。
太难受了,她不想听,她不想听琴绝望嘶哑的喊声。
画面里用大白嗓“啊啊”哭叫的少年像个精神失常的疯子,他涨红着脸,被挟制住的手臂迸出青筋,两只眼睛死死瞪着对面还在微笑的男人。
不知道有多少人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亲眼看着青冲进法庭,扑在了琴的胸膛。
衣服宽大破旧,肩头仍有淤痕的女孩慢慢露出一个哀求的笑容。
杀了我吧。
哥哥,杀了我吧。
我们赢不了,至少还能逃跑,是不是?
我们逃吧,死掉吧,这样就不会痛苦也不会难过了。
少年看着她,泪水像汹涌的洪水似的,将他眼里的炬火浇灭了。
法庭的灯光与这群孩子的希望一起变得漆黑。
不一会儿,屏幕渐亮。
鹿花苑餐厅中举杯谈笑的大人;跌跌撞撞冲进食堂的孩子们。
死气沉沉的琴和他手中的厨刀。
不断重复着的动作,仿佛珍珠坠地般连成一条线的血浆。
收进透明餐盒里的二十四颗心脏。
你说,
为什么好端端的少年会变成这样?
是啊,为什么呢?
“当啷”!
糊满了鲜血甚至已然看不清形状的刀重重落地,一个惊悚且布满了压迫感的仰视镜头里,是琴居高临下的眼神。
血液铺满了他大半张脸,浸透了他不合身的衣服,顺着脸庞、鼻梁、下巴,一缕一缕向下流淌,一滴一滴打在地上。
还算干净的一只眼睛里,不知名的情绪沉淀着,细看好像有无数条灰黑色的线交缠着,混沌、死寂、毫无生机。
校长办公室出现了。
办公椅上的张牧出现了。
仿若恶鬼似的,沉默的少年复仇者也出现了。
被挡在办公桌后重复着的捅与拔的动作,向外喷涌的血液,拍打在桌边逐渐失去了力气的手掌。
深深映在观众眼里的,是琴扭曲的侧脸。
还有他们耳朵里听见的,一声接一声的嘶喊。
再一晃眼,二十五岁的青年脸上挂着悠然的微笑,像个真正的、旁人无法理解的喜悦的疯子,怪异而癫狂地走向刑场。
你看啊,你看。
是、我、赢、了。
“砰”一声枪响,他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表情就此定格。
那是一个灿烂的笑容,比数年前福利院午后的阳光更亮。
……
字幕和结局如正义一般姗姗来迟。
但孤勇的斗士早已光荣落幕。
他带着血和泪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跳进了滚烫的熔炉。
【418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