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南是个半吊子仙骨的下凡游民。
凡有点资质的人,体内都生着八根仙骨,也称命骨,支撑周身灵力运转。
即使没有仙骨,若受人指点,便可以上城郭之外的四峰,任一座适合的就去闯,胜了,成了里边弟子,就算是一只脚踏入修仙门槛了;败了,半辈子就甭想东山再起了——老老实实回家种田吧。
至于景南,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奇葩。
他缺了两根仙骨。
这样灵力就会微弱许多,平常还成,只是有些时候会不太方便,但如果遇上什么追杀,战争,妥妥地就得凉。
“既下了人间,就谁也使不得那么多的灵力,有没有仙骨对我来说也不碍事……”
景南一边想,一边头半靠着阁楼窗沿,手里掐着把打开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虫蛀的木桌上茶水已凉了大半,早没了之前的热气儿。景南从高处暼见又有人进了对面的破庙里,于是折扇“啪”地一合,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符纸。
他手指翻飞,三两下折好一张纸鹤,食指点了下杯中茶水往纸鹤一弹,嘴里小声念叨:“去。”
小纸鹤忽地像是被赋予了生命,浑身一抖,扑棱扑棱翅膀,高高穿过人群,一侧身挤进那破庙里,融入佛像不见了。
半晌,庙里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动了动了!我没瞎吧它竟然动了!我的妈……神仙显灵了!”
这话一喊,就仿佛把一根点燃的火柴往油堆里扔,刹那间整个庙里炸开了锅:“我去我也看到了!神仙保佑,老天有眼……”
“哪儿呢哪儿呢……”
“我妻卧病在床,一家子一天吃不到三顿,求白神仙保佑我妻早日康复……”
这庙看着破,其实蛮受欢迎的,但是建这庙的都是身没几个分文的穷苦人,这也都是尽全力了。
这里供奉的神仙其实不叫“白神仙”,事实上连白字都不一定姓……因为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东楚的中心是洛城,东西街因为皇帝的区别对待两极分化非常严重。东街一般热闹得很,西街则冷冷清清,都是饭也吃不饱的穷苦人家。
那夜洛城东边人山人海,王公贵族谈笑风生,纸醉金迷,金辔白马,酒家林立,丝竹飘渺,河上是看不完的画舫凌波、金粉楼台,桨声欸乃青楼比肩。
东街名门望族聚居,一派盛世繁华——
西街却起了一场大火。
这边几乎宁静得只能听见虫鸣声,在后半夜起了些风。
一个觉浅的少女被吹醒了,她拢了拢单薄的麻衣,迷迷糊糊睁眼,却瞧见对面房前站着位手执油灯的黑衣男子,微弱的亮光映得那人的脸忽明忽暗。
少女在穷人里生活了不少年,大部分人她都认得,眼前男子的陌生打扮让她有些心慌:“你是这里新来的人吗?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黑子男子目光看了过来,眼睛一眯,像是笑了。
他将手中油灯凌空抛出,落入满地的油中。
咚,啪。
灯花溅出,灯油四散。
等等……油?
少女脑子空白了一瞬,然后猛地跳起来大喊:“走水了!有油啊!快跑——”
刹那间,火光冲天。
所有人全醒了过来,被火燎着的手忙脚乱扑火,连连惨叫,空气里都是火烧的刺鼻气味,有酒助燃,火势如龙。
“救命啊——”
“娘!”
“救命——”
人群里又穿来几阵撕心裂肺的惨嗥,人群四散奔逃,少女被火舌舔个正着,一跤摔了下去。
她疼得厉害,烟呛得人想咳嗽,满眼都是刺眼的橙红色、火红色。
我要死了!
少女挣扎着要爬起来,一只雪白的纸鹤却晃悠悠地落在了鼻尖前——她身上的火就倏地灭了。
纸鹤立马亮了起来,化成了一枝幽幽散香的白桃花。
此后,人们便共同筹建了一座庙,里面供奉着一位“白桃花神仙”,笑吟吟的,手里则抱着一束小巧如玉的白桃花。
此时“白神仙”景南本人正在嗑瓜子。
白桃花神仙,他没意见,白神仙,他也没意见,关键是把他立成了窈窕动人一女的是几个意思??
好吧,以为成女的其实也情有可原,毕竟桃花嘛,没看到脸就总觉得更女性化一些……
但他可没说他就能接受!!
景南盯着外边庙里挤挤搡搡的人,叹口气,兀自道:“算啦,我都显灵给你们看了,送的这些气运肯定够吃到三顿饭了……我就不多留了。”
他足尖一点,轻飘飘上房,奔去了洛城东边。
这次纸鹤灌的灵力多一些,送了这么多气运,肯定是要受天谴的。
天雷打也不能打在西边儿,东街一个个达官贵人闲得发毛,他就给那些人一点儿事干干。
三两下跳到东街,一道雷就已经下来了。
景南一侧身。
轰一下没入了自己身下的房里。
景南三两下像是选好目标了似的跳到另一座房顶上,然后再跳格子一样跳走。
又一道天雷钻去了房顶里。
这样的天雷是看不见的,那些轰隆隆的响声从云层中爆发出,人间只会是认为要下雨了。
其实天雷,只有打在身有灵力的犯事者身上才有用,但是景南破罐子破摔,在上边加了一成灵力。
后果,就是接下来的几天里,被雷劈中的这些贵人们气运会呈断崖式下跌。
而景南……
可算是祸害完了人,他便隐去身形不动,任雷劈了。
轰!
一道天雷打下来,横劈进景南的身里,浑身灵力倏然暴走,横冲直撞,他感觉自己五脏六腑有种错位的扭曲感。
还未缓过劲来,便又是一雷劈下!
这回是被利剑捅穿的剧痛,一阵血腥之气冲上喉管,景南被那股血气呛了一下,咬牙低声骂了一句:“还他妈花式死法呢。”
每一寸血肉被利器搅动的声音,每一根骨头被擦过的感觉,天雷再劈下,景南就站不住脚跟了。
他闷哼一声,耳边嗡嗡作响,喉腔血意更浓,一口淤血却被硬生生咽了回去。
下边儿的有人抬头望了望天,暗自咕哝:“这天打闷雷也忒久了些,怎么还不下雨。”
——轰隆!
这一次劈下来的天雷听声音就知道马力不小,景南心知,这就是他私自给天雷加料的惩罚了。
他刚站稳身子准备迎接,雷就径直打在了他身上,景南被猛然一雷直接劈摔了下去,从房顶撞下来,身体“砰!”地一声巨响撞在了一棵树的树干上,树上的白色花瓣扑簌簌四散飘落。
天谴可算给受完了,景南呛咳一声,一口鲜血就呛了出来。
反正隐身还作效果,他浑身疼得厉害,动也不想动,擦血也懒得擦,就这样保持着半躺的姿势靠着,等着缓过这一阵疼。
这时他还能分神,才发现自己靠的是棵白桃花树,幽香沁鼻。
“糖葫芦!糖葫芦!”
“新鲜出炉的包子哟!啥味儿都有——”
“今儿戏出《菩萨蛮》,茶水糕点全都有——哎哟贵人里边儿请……”
“……你便宜点儿我可就买啦!”
“哎哟喂小姐在下挣钱也不容易啊,再降价就没钱吃饭啦!”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山薄,骑马倚歇桥,满楼红袖招呀……”
来来往往的人群热热闹闹,也没有一个人专心于这棵孤零零,没有牡丹、玫瑰娇艳的白桃花上。
这树下一圈儿小小的方寸之地,仿佛是最清净的地方。
身上的骨头好像断了,又好像没断,酥麻剧痛从脚底蔓延到头顶。
——我要是再少一根命骨,指不定就真上天堂了。
景南苦中作乐地想。
他眯了眯眼,一片夺目的红色映入眼帘,有穿一身红衣的人走入桃花下,微微弯腰,竟是冲景南道:“这位公子?”
景南哪里都疼,不想动,更不想讲话。
“在下名文恒,”文恒眉眼温和道,“我看见你方才受天谴了。”
那又怎么样。
景南心中满不在乎想。
文恒手一翻,送了一缕灵力没入景南额心。
“我给你缓解了一下,灵力条件有限,”文恒和颜悦色解释说,“能否先问一下——为什么?”
景南感觉疼痛感少了,总算能松了一些力,他的眼睫垂下去,眼尾向上提,像是抹了脂粉一般有些淡淡的红。
他换了一个让自己疼痛更少一些的姿势,实话实说道:“不太看得惯有些人。”
“不是这个,”文恒眼眸看向他,“我方才探了,是只有六根仙骨吗?”
景南没说话。
文恒见他阖眼,于是没有再追问,而是道:“你名何?”
他想了想,又态度极好地追加道:“我带你上四峰,如何?”
景南闭着眼,缓过又一阵略轻些的痛意,而后才睁开眼,动了动嘴唇:“你原来是…那个文恒啊。”
四峰之一,苍梧峰峰主,文恒。
文恒仍旧半蹲着,等他的回答。
景南忽然发觉眼前人的潋滟红衣虽格外突兀,却与温润的桃花相得极融洽。
车水马龙,喧喧嚷嚷,却无一人看得见白桃树下一白一红两道身影。
总觉得好像早已风水轮转,早过了一趟轮回,分明陌生的一切却又仿佛熟悉起来,影影绰绰,不知今夕何年。
景南一双眸子望进了文恒眼底:“景……”
“景……?”
话都到嘴边了,景南又莫名其妙微愠起来。
又不认识,我凭什么就交了老底?
一个“南”字险险在嘴里打了个转,又被咽了回去。
景南胡诌道:“不北。”
文恒没听明白:“……什么?”
于是景南就重复:“我名景不北。”
文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