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三）

/——列车运行前方，是北海北站。下车的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We are arriving at……/

等到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被一只微凉的手拽下了四号线地铁。

许久未曾踏足的地铁站里格外空旷，无论是脚步声还是报站声都被无限放大，混杂着灌满站台的列车呼啸，如海浪鼓一般敲打在人心头。

“你知道怎么走吗？” 我加快步伐跟在柏倾身后爬着楼梯，后知后觉地有些忐忑，心情正如许多年前背着老师同他在那片洒满月光的草地上摸索时那样。

“当然，” 他回头朝我眨了眨眼，“闭着眼都能找着地方。倒是你别跟丢了。”

出站口赫然涌来一阵清凉的风，吹得我一个激灵。我眯了眯眼，便看到金色的阳光穿透层云和树梢泼洒在柏倾肩头，将一道瘦长人影打在长长的北海红墙上。远处什刹海的燕子风筝、载着冰糖葫芦和老酸奶的推车连同荷花市场的陀螺毽子一如记忆中生动；车马人声一股脑儿地向我袭来，是阔别已久的京城人间。

我隔着口罩深深吸气，忽然十分怀念这座城少有的质朴角落，怀念这令我安心的袅袅烟火气。

“又想什么呢？我带你买票去，小孩儿。”

被柏倾的响指打断思绪，我翻个白眼，抬脚跟上。

少了往日跳广场舞的大妈和络绎的旅游团，这个时节的北海公园显得有几分萧疏，沉淀着料峭清韵。山水墨色间静静地躺着玲珑白塔和树影亭桥，在微温的日光下联袂相映。

柏倾在先我半步的距离走着，微风将他的身影描摹得很清隽。似乎许多年来我们一直是这样的——他在前面领着路，我在身后跟着，走过铺尽金色落叶的操场，走过无数级昏暗的台阶，走过盛满阳光的灵境胡同，走过千万场回家的路。

数年浮云一别后，我才发现原来那些时光所堆砌出的默契和习惯并未遭受打磨，仍然熟稔得令人鼻头发酸。

我们摘了口罩沿着湖边缓步走着，身侧两行古树参天，脚下青砖偶有起伏，鸟鸣呦啾，春意盎然。

“我以前最喜欢来这儿打发时间。看看书，写点东西，挺有感觉。” 柏倾回头冲我笑，侧身让开一个抱着纸风车跌跌撞撞跑过的小女孩。

“北海确实不错，我之前和同学来湖边取过微电影的景，” 我回道，“不过我一般去什刹海那边晃悠更多一点。”

“后海啊……那里酒吧多，人也多吧。”

我耸耸肩：“平时哪儿人不多？暑假出了地铁站，旅行团的就能给你挤成饼。”

“城里确实就没什么人少的地方。”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过如果以后发现了什么清净的好去处，记得带我去开开眼。”

柏倾心脏不好，出地铁站走了太久，这时候可能是累了，说两句话就要歇一会。我跟着他往路旁一拐，在湖边的长椅上双双坐下。

此时远处云波浩渺，连天的湖面上荡着茫茫一层金绒，叫人想起莫奈那些大片灰橘色铺陈的油画。岸边垂柳已经抽了条，枝绦蜻蜓点水地吻着湖面，勾起连圈稍纵即逝的涟漪。

我长舒一口气，靠在椅背上，有些感怀于这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

风吹灌木，一只黑白相间的野猫簌簌钻出，大摇大摆地巡视一圈，趴在柏倾的脚边不动了。

“诶，小猫？找我做什么，我没有小鱼干喂你啊。”

柏倾弯起眼俯身撸猫，我便趁机低头看他。柏倾清瘦，脊骨透过卫衣拱起一串门钉一样清晰的轮廓，顺着看过去可以看到他后脑勺微卷的发丝，在阳光下是一种好看的深茶色。他正温柔地勾着猫咪的下巴，薄而修长的手指陷在柔软的毛发间，浑身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光芒。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小猫抖了抖毛就溜达走了，于是画中人直起腰，像是猜到我的心思那样侧着头含笑斜睨着我。

细风裹着水汽斜斜掠过，温柔潮湿的触感令我有一点恍惚。

柏倾转过身抬手轻轻搭在椅背上，面貌便一半笼在滤过枝桠的水粉色夕阳里，另一半清晰分明，呼吸逐渐轻缓了起来。

一阵绮叠萦散的笛声从茂林中穿过，他清润的目光随之染上了些流淌而颤动的颜色。两息之间，柏倾微垂着眼俯身靠近，眼角眉梢吊着我从未见过的沉凝。

云翻浪涌，情丝潋滟。在这极平凡又极美的一瞬间，我以为他会吻我。

树梢一丛鸟雀惊起，扑扇着翅膀飞向湖心。我蓦地回过神来，轻咳一声，转过发烫的脸呆愣地盯着波光柔柔的湖面。

柏倾没说什么，只是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大概是在望着湖心岛上的那座白塔出神。

从小到大第一次，我几乎全然猜不透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