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梆、梆”的敲门声将我吵醒。
醒来的瞬间鼻腔里便灌满消毒水的气味,闪烁的病房顶灯也晃得我有些失神。直到看清白花花的防护服上画的一只四脚尖尖的小猪,我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三十七度二,好多了。” 小猪护士嗓子有点哑,比前一天晚上给我测体温的时候听起来更疲惫一些。
“昨天夜里感觉怎么样?咳嗽?发热?胸闷?”
“还好,” 我扶着墙起身,甩了甩刘海,依稀感觉上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仍徘徊在脑海,“不怎么咳,就是嗓子疼。有一点头晕。”
护士在皱巴巴的病例册上记了点什么,朝我比了一个大拇指。
“多休息,加油!今天下午再做一次核酸,明后天结果就出来了。”
我点点头,微微动容。
小护士走之前随手关了灯。此时的天光盈盈一线,窗外的杨树枝无声轻颤,似有若无的树影便斑驳地投在手机屏幕上。
柏倾在五分钟前发来一句 “早上好,毛小豆”,估计也是被一大早的测温仪式折腾醒的。
心情轻快起来,我迅速按了几下屏幕后起身去洗手池前梳洗,床板随之嘎吱嘎吱地响了两声。
镜子里的自己神色有些病态的苍白,眼下一对黑眼圈瞩目,两颊似乎瘦了一些。我没有梳子,于是伸手随便拢了个不高不低的马尾,把有些长的刘海别到耳边。拍了把凉水洗过脸,再站得离远些,勉强还能看出往日算得上端秀的影子。
走廊里传来金属轮子吱呀呀快速滚过的声音,远处有人大声喊着“小李已经……转重症病房”或是什么别的,隐隐约约能听到附近房间里老人的咳嗽声,渐渐合奏成一篇嘈杂的乐章。
病房里的时间总是忽快忽慢。我不能随意开窗户,于是只能透过铁栏杆看这座城在吉光片羽间呼吸起伏,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
下午,我靠在床头接了韩俞菀的电话。
“你真的吓死我了,怎么办啊沈子英……你怎么办啊?”
我低着头抚平床单的褶皱,缓缓回道:“就等着,下午再做一次核酸,然后看命。不过我觉得根据运气守恒定律……总不能更倒霉了吧?”
“唉……” 她在电话那头丁零咣啷地翻找一阵,许久开口,“有什么能帮的上忙的就跟我说。其实你妈那边,如果顾不过来的话我可以——”
“没事,你就别操心我这儿了。” 我轻笑着打断她,心里难免晕开一片暖意。
我这人平时有事总爱一个人在心里颠来倒去地想,性格在旁人看来大概是冷冷淡淡,能有韩俞菀这么个看似混不吝实则格外仗义的朋友倒是幸运的很。
细细想来我同她也算是患难之交,从军训时双双中暑倒地的那一刻起便捆在了一起,哪怕脾性天差地别,也从来没想过分开。
“说起来,你考虑的怎么样了?帝国理工还是纽大?英国还是美国?” 我挑了个关于选校的话题,翻身疲惫地靠在墙上。
“靠,我真的不知道……” 她长长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沉重又无奈,“我爸妈在申学校前一直给我洗脑美国如何如何好,结果现在请了个不知道哪来的大师,算出来我日后在美国必有大灾,又开始假惺惺地拿国际形势和乱七八糟的数据劝我去英国……”
我一时无语。
“你信这个……大师么?”
“你觉得呢?” 她气笑了。
我也笑了,捏着手机小声说:“所以啊,还是要听自己内心是怎么想的。”
“可是现实么?我一来没钱,二来自己本身就迷茫得不行,还有家里人煽风点火……沈子英,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的思考不属于自己,你懂我意思嘛?”
“嗯……”
“父母从小到大给你灌输的观点,旁敲侧击告诉你的他们的喜好,还有那些软磨硬泡你,威逼利诱你妥协的价值观……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作出的选择到底是我自己的选择,还是我所被灌输的那些东西造就的结果。”
我听她滔滔不绝地抱怨和迷茫着,试图解释和梳理着,难免回想到那阵申请学校前的日子。那时的自己也是同样的痛苦和焦虑,家里充满了一点就着的争吵对峙,现在想来却有些苍凉的荒谬。
也许同父母的抗争与和解是人一生的课题。
我或生或死地躺在病床上,惆怅地想:当我们无法解开这些结的时候,至少还可以后退一步,投向爱。
爱造就共情和让步,哪怕无奈,却也真诚。
“人总得面对这个问题,” 我对韩俞菀说,“谁都不是自己把自己捏起来的,你得承认家庭的影响。但是也别钻牛角尖,静下心来权衡,然后试着说服他们,也说服自己。”
窗外传来一阵寂寞风声,铁栏杆微不可查地晃了几晃。电话那头静了片刻,随后响起熟悉的闷哼。
“不说这个了。沈子英你给我听好了,好好治病,好好谈恋爱,别胡思乱想,出院了赶紧陪我去吃呷哺呷哺的番茄锅。”
“行,肯定陪你。” 我笑着起身,不忘怼她一句,“不过我可没谈恋爱。那是青梅竹马,懂不?缘分天注定,但别的八字没一撇呢,人家还病着。”
“得嘞,就您有青梅竹马,我可羡慕死了。”
她捏着鼻子阴阳怪气了一通,最后缓缓开口:“真的,赶紧好起来吧。那么多人都需要你呢,知不知道?”
护士推着车敲了敲病房门,我知道是该做第二次核酸了。
“放心。” 我一字一顿道,放下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