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结局再也无从而知,但海无边无际。
——题记
海边有个村,村庄没有正式名字,人们以捕鱼为生,所以起名“渔村”。
“阿娘,我去海边啦!”左航写完作业的最后一笔,丢下本子便冲了出去。他是在海边从小玩到大的。
他和其他村民不一样,他不喜欢渔船、不喜欢捕鱼,他喜欢在海里活生生的自由自在的鱼。为此还和他那个资深渔民父亲吵了好几回架。
没有渔船的海是静谧的,也是多彩的。左航潜下水,他看着彩色的浮游生物从身旁飘过,有小鱼在他身边游动,偶尔有少见而稀奇的鱼在不远处一闪而过。
他娴熟地划了几下水,往更深的海底游去。
阿娘说他善水,上辈子大概是一条海里的鱼。
忽然,他看见不远处有一团黑黑的鱼群,是食人鱼。
他立刻想游走,可终究游不过海里的鱼,体力一点点耗尽了。
他恍惚听见了有悦耳的鸣声,是什么鱼呢?他没听到过,但是十分空明宛转…接着漫天大浪扑过来,鱼是黑的,水好像也变成了黑色,他眼前是黑的一片。
再次醒来是在沙滩上,月光柔和地洒向海边的沙地,白天哐哐锵锵响个不停的船也被月光蒙上了朦胧而宁静的白纱。
是谁救了他吗?他没多想这个问题,起身跑回了家。
果不其然,刚进家门就撞上了面色铁青的父亲。父亲问他干什么去了,他低着头,说去了海边。
父亲把桌子拍得邦邦响,喊着真的不务正业,捕鱼不学,天天下水玩,有什么用。
他说,我不喜欢捕鱼。
父亲瞪大了眼睛,吹着胡子问,你再说一遍?
我永远都不要捕鱼!
那你永远都不要再出家门了!
左航才不,在家闷了几天,趁午夜偷偷翻了墙跑出去。
月下的海是宁静的。月华撒下,衬得浪花愈加洁白;泡沫愈加晶莹。左航挽起裤角踏进浪花中,初春的浪花微凉,轻拂过脚面,痒痒的。
他静静坐在沙滩上,望着海。
他每次跟父亲吵架了,都会来海边自己坐着。海浪哗啦哗啦地扫过来,扫平了少年心头的烦躁。
他喜欢海,喜欢海里的斑斓的鱼、飘摇的藻,喜欢海的澄澈,海的神秘。他喜欢海的一切。
海无边无际。
“你好呀!”左航听见身后有人说。
吓了我一跳,他想。
他回头看,是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年头发微卷,眉眼十分耐看,尤其是一双有神的大眼睛,在月光下映着漫天的繁星。
只一眼,便足以让左航心动。
“我叫邓佳鑫,你可以叫我阿音。”左航记得邓佳鑫对他说。
他们在海边一起待了好久。
我想和阿音成为好朋友,当时的左航在心里说。
“我想再见到你。”离别时,左航对邓佳鑫说。
“下周这时,我还会在海边等你。”邓佳鑫说。
左航回家了。
他安安分分在家呆了一周,父亲都奇怪他是不是顿悟了,他也不说什么,但他心里从未这么期盼海。
左航再去海边时,邓佳鑫早早地等在了那里。
一袭蓝衣随海风轻摆,衬得少年俊朗潇洒。
“阿音。”左航轻轻叫他。邓佳鑫转头,看向左航。少年眸中有星辰大海,左航看着邓佳鑫,邓佳鑫也在看他。左航浅浅的笑了。
“怎么了?”邓佳鑫笑着问他。
“没事,就是觉得你挺好的。”
那时,左航暗暗在心里写下,左航和邓佳鑫要成为比好朋友更重要的人。
他许了愿,他想要他们俩一直不要分离。
神灵听到了,但神灵大概不喜欢一帆风顺吧。
一次两人相约在海边,但邓佳鑫不小心被海里的陷阱挂住了。
左航把他拉上来,他的腿上被划了一大条口子,血淋淋地,染红了海水。
“你没事下水干哈哟!”左航一边包扎伤口,一边说。
“哼,许你下水就不许我下水嘛!”邓佳鑫犟嘴。左航忙着包扎,没看见邓佳鑫眼中闪过的慌张。
邓佳鑫站起来走了几步。左航扶着他,“还好吗?”他问。
“你等一下。”邓佳鑫甩开他的手,向远方跑去。
“你去哪?”
“别过来!”
左航还是跟了过去。
他在树丛后找到了邓佳鑫。
邓佳鑫在水里。
水下不是人的双腿,而是鱼尾。蓝色的鳞片在月光下发出点点光辉,如晶莹的玻璃,一下一下割在左航心上。
邓佳鑫低着头,他说他是鲛族,住在深海里…
他说了很多,左航记不清了,或者已经听不进去了。渔民和鲛族,是势不两立的啊!
一条鱼尾,让左航从山巅坠到了海底。
转天,左航问父亲,世界上真的有人鱼吗?
当然了,人鱼是渔民最想要的东西,他们的泪水会变成珍珠,他们…
左航听着父亲滔滔不绝地讲,合上了门。
再次见到邓佳鑫的时候,左航说,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回你的深海吧,咱们不要再见面了。
为什么啊?左航听见他说,他看见邓佳鑫眼里的星辰大海沉了下去。
没有为什么,就是这样。
左航转身离开,他听见邓佳鑫喊,你喜不喜欢大海!
“喜欢。”他站在原地回答。 他不敢回头看,紧握拳头的手在发抖,指甲扎得手心疼,他怕他真回了头,就没有勇气履行下定的决心了。
“下周,咱们再见一次,最后一次,好吗?”邓佳鑫问。
“好。”
下一周,邓佳鑫给了左航一封信,和一块蓝色的鳞片。
邓佳鑫说,鲛族在特别伤心的时候才会掉下鳞片,这还是他掉下来的第一片鳞。
我为你掉下的鳞片,给你做纪念好了。
很高兴遇见你。
咱们不要再见面了。
你喜欢海,那你一定要记住了,我住在深海里。
邓佳鑫说完就离开了。
左航把信和鳞片收进木匣子里,再也没去过海边。
他告诉自己不要再喜欢海了,山很好,云很好,世间总有值得留恋的东西嘛。
放长假了,他要出去玩,去爬山,转移注意。
他走到山脚,那有一大片花海,邓佳鑫说那里的淡紫色风信子最好看,不知道他看过没有。
山腰是森林,他俯身去看土间的岩石,他记得邓佳鑫告诉过他,这里原本都是海,海陆变迁才有了山有了人。他想找找有没有鱼化石。
他快走到山顶了,抬头就能看见一座亭子。木亭子连五平米都不到,落满了灰。
那是他们曾经发誓一起探访的地方。
他登上亭子,亭子很高,能看到整个渔村,垫垫脚还能看到那片海。
海无边无际。
渔村那边的深海中有邓佳鑫。
左航心中的海里也有邓佳鑫。
红彤彤的夕阳坠在天上,肆意播撒着大片大片金辉红芒,染红了漫天晚霞,浸湿了左航的眼眶。
山顶的左航低了低头,一滴泪沿着脸颊流下,滴落在木亭的地板上,嘀嗒。
海边的渔夫收了网,海水从渔网上抖落,流回到大海里,嘀嗒。
左航明白,世间总有值得留恋的东西,山很好,云很好,他喜欢海,他爱邓佳鑫。
……
他希望他们都好好的,在各自的生活中安安稳稳地走,然后永不见面。
左航像以前一样,放学,路过海边,走进小卖部,拿上两包辣条,结账回家。
左航写着作业,偶然听见窗外父亲和其他伯伯高兴地聊天,好像说捕到了什么珍贵的鱼。
他写作业的笔顿了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父亲回家了,高兴地讲着他今天海上威武的经历。左航皱了皱眉,强迫自己不听那些话,只是写自己的作业。
夜晚,村中鱼塘的方向传来阵阵鸣声。左航腾地从被子中起来,他能听出这声音,和那天他被包围在食人鱼群中听到的声音一样。
他从木匣中翻出剪刀,一路狂奔到鱼塘,想也没想便跳下水。
他努力让握剪刀的手停止发抖,慌乱着把伤痕累累的鱼儿捞入怀中。
他听见邓佳鑫说,左航,我回不去深海了。
左航转天还没起床,就听见父亲骂骂咧咧地说鱼跑丢了。他没理睬,匆匆拿了早饭便往学校跑。
路过海边时,他看见海面上乌黑的一片,都是渔船。
他心里砰砰直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等回了家,父亲正等着他。父亲的面前,摊着他的小木匣,还有那张剪碎的渔网。
父亲让他解释,他捡起鳞片和那封信,说没什么好解释的,就是这样。
父亲气坏了,吹胡子瞪眼,拿起皮腰带逮住他一顿抽。他不躲,问父亲能不能不要去抓他。
“不可能!你给我去屋里跪着反思!”父亲喊,披上衣服出了门。
他追上去,父亲却锁了门。
他拍着门喊,父亲拿了渔网,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企图把手从缝隙伸出去够那把锁,手臂上被划的满是血痕,依然无济于事。海的方向传来阵阵鸣声,是鲛族的声音,他慌了神。
“阿娘!放我出去!”他喊,泪水滴到胳膊上,沙沙的疼。他的嗓子都喊哑了,依然没人应答。
傍晚,阿娘送来晚饭。阿娘说你这又是何必,人和人鱼,本就是世仇啊!
左航说不是这样的,他对我很重要。
阿娘叹了口气,起身要走。左航拉住她的衣角,说好阿娘,放我出去吧,我以后一定听话,就这一次好不好…
阿娘走了,锁了门。
左航在饭碗底找着一根铁丝。
他撬开了锁,用尽力气扯开了门上的铁链,冲了出去。
月光照着海面上上百艘渔船,海面上飘着些鳞,在月华下泛着莹莹的光,像天上的星星碎了,掉到海里。
左航最终在海中一块礁石旁找到了他的阿音。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阿音。从没见过这样奄奄一息、遍体鳞伤的阿音。
他揽过他的鱼儿,阿音身上的血殷红了他胸前的衣服,宛如海中一朵绚烂绽放的红花。
他把阿音搂在怀中,想传递一些温度给他,他听见阿音对他说“带我走吧,咱们不要在这里了。”
左航拉着邓佳鑫在海里游了好久,直到碰上一搜渔船。他依稀看见站在船头的是他父亲。有水花溅到脸上,是海的眼泪,还是他的眼泪?
人如何也游不过船。他抬头看,父亲已经举起了鱼叉,他下意识把邓佳鑫护到身后,接着,他便看见父亲用尽全力把鱼叉掷了过来。
他心里怵了一下,父亲的鱼叉从未扔歪过。
可是父亲这次扔偏了。
“谢了。”左航心里默念了一句。
那天后,人们再也没找到左航,鲛族也再也没找到过邓佳鑫。
或许他们已经葬身大海。
或许他们活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
人们再也不知道他们的结局,
但海依旧无边无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