掘墓人自称老许,年纪四十上下,黝黑面庞,宽体圆脑,大耳招风。
老许自十多岁时开始跟着师傅做这缺德行当,一做就是几十年。在艄公的船上,他一刻也不停地灌着酒,向众人醉醺醺地讲述了一段关于自己的过往。
那是大约十几年前的事了,老许刚刚离开师傅不久,决定去闯一单大的——他趁着月色昏黑的雨夜用一瓢烈酒放倒守卫,潜入了偌大的宗王陵。
“那王陵大啊,我这晕头晕脑的找不到方向,只能瞎摸索……别的没摸索着,摸到个小孩。”
在昏暗月色中,老许定睛凝眸,只能瞧见那孩子一双黑亮亮的、反射着莹莹月光的双眼。
或许是觉得有缘,或许是因为孤独,老许把这孩子带在了身边。
尽管在王陵里没能找着宝贝,这捡来的孩子却的确成了老许的“宝贝”——没过多久,宗王府上就贴出告示,广寻画像上的四岁小童,赏银五十两。
老许乐开了花,带着孩子前往宗王府。
“我把小孩交给府上的管家,说是街上捡来的,自然是拿了那五十两银子。之后……”
之后的那个夜里,老许在客栈后院的草垛里猛然惊醒,眼前竟再次出现那双漂亮晶莹的、黑幽幽的眼睛。
这一次,老许借着月光将他打量得很清楚——男孩穿一身纹银滚丝窄袖锦袍,颈佩如意环,腰挂金玉坠,足着羊皮履,发髻规规矩矩地以铜簪束在顶上,只有白净的脸上落了灰,像是急匆匆跑出来时在墙边窗槛蹭上的。
老许慌了神——这孩子明显是王府上的富贵小子,总跟着自己做甚么?
他不敢吭气,背上行囊就走,谁料自己走到哪那孩子就跟到哪,阴魂不散似的甩也甩不掉。
“我能怎么着?再给人送回府?那管家的不得以为是我为了赏金把人家孩子给偷了啊?”
老许只能好吃好喝地供着孩子,干脆把他收在自己身边做徒弟。后来他才得知,孩子姓吴,单名一个旺字——吴旺,无望,顶不吉利。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起初的日子里老许总能听到吴旺在夜里低低抽泣,并在他的胳膊上瞧见青红交错的鞭痕。想必高门大院的生活并不十分如意,这孩子也是可怜的命。
老许渐渐教给吴旺掘墓的方法和技巧,周而复始地带着他驰骋在各地的废弃墓穴和淘金市场中,奔波劳碌,日日疾苦。
四年过去,洪灾席卷陇西。不仅庄稼颗粒无收,就连老许这样的掘墓人也饿了肚子——大水冲垮墓穴,流民扛起铁锹,掘墓的队伍扩大了,墓穴却减少了,有时候他们一个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尚未被撬动的陵墓。
老许饿,吴旺更是饿。他们几度变成流民,混迹在前往州府衙门口领粥的队伍里捂着肚子呻吟。
一天,街上来了一串身着灰色官服、手执拂尘、佝腰利色的老人,在撞见老许和吴旺之后停了下来。
“这孩子今年多大了?”
“虚岁八岁。” 老许把吴旺往身后护了护,简单作了个揖,“打扰大人行路,抱歉。”
他正要走,却被那老人拦下。
“咱家看这孩子面目清秀,也颇困苦,不如把他交给咱家吧——在宫中,生活至少会好过一些。”
老许愣住了。这老人原来是宫里的太监,这一趟是出宫来寻小黄门的。
他刚欲辩驳,就见那太监伸出两只手晃了晃:“十两银子。”
吴旺抬头看向老许。
老许心中一跳,握着吴旺的手松了松。
“这孩子小时候过的是优渥日子,还望公公日后待他好些。” 老许苦涩地笑了笑,强行扯开吴旺的手,将他推给老太监。
“你放心,” 太监点了点头,捏了一把吴旺的肩膀,“有点瘦。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吴……吴旺。” 老许接过银子掂了掂,迟疑着道。
老太监怔愣一瞬,缓缓蹙起眉头:“晦气,太晦气。日后得给你改个名字……”
太监一行人带着吴旺渐渐远去,消失在街巷的尽头。老许此生最后一次见到吴旺瘦小的背影和乌黑的眼睛,也就是在那个时候。
江水湍急,小舟浮浮沉沉。
掘墓人喝得酩酊大醉,故事讲到这里就不再说话。众人问他渡江去做什么,他答二字掘墓,缄口不语。
艄公的吆喝声绵长深远,船上很快恢复了寂静,只有掘墓人手中的酒瓶叮咣作响。
时至晌午,小船终于将要靠岸。一片静谧中,掘墓人忽然大叫一声,口中念念有词地喊着“阿旺”、“阿旺” 就要往江里跳,五个人合力拦都拦不住。
“阿旺在宫里好吃好喝呐!” 一个妇女苦口婆心道。
“你跳下去也找不着他了!” 另一个行者叉着腰,神色顶不耐烦。
掘墓人浑浊的眼里落下两行清泪,瘫坐下去。
众人终于松一口气,纷纷回到原处,收拾行囊准备下船。
谁料就在下一刻,只听身后“扑通”一声,掘墓人一声不吭地跳入了滚滚江水中。天气晴朗,很快,江水上便一丝波澜也不再有,一切平静如同往昔。
这就是掘墓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