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横跨古都金陵城,诗中吟唱“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这儿的月亮是迷醉的,江水是缥缈的,灯火是彻夜的,丝竹是萎靡的,娇娘是温柔可人的……
这里当是男人的温柔窝,英雄冢。
寒烟笼罩的江上,一艘画舫穿梭在花船之中,一个高大富态的身影立于船头,手中的金算盘被他盘得飞起,倒映出泠泠月色。
两岸的花楼上,不少姐儿恩客推开窗户,凭栏赏月。
最富丽堂皇的那座盈香阁里,一道玄色身影飞快掠出,踏着无数花船的顶篷,最后落在画舫上,与那船头站立的人不过四尺之距。
“不知财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那富态之人转过身来,眼角下特意抹上的金色纹路暗暗闪着金光,正是一手算盘打得当当响的金不换。
“色使经营的场子真是叫金某自愧弗如啊。”
原来来人竟然是刚刚上任不久的色使贾扒皮,此人相貌平平,一双鼠眼滴溜溜乱转,金不换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这副德行的人,怎就值得柴玉关高看一眼了呢,不过想他做人口生意之久却依旧在秦淮顺风顺水,应该也有几分别人比不了的本事吧。
“此番来找色使,实则是金某有桩稳赚不赔的生意要说与色使。”
贾扒皮眯起眼睛,呵呵一笑,多少带着几分警惕与疏离,“你这金算盘一摸,乞丐从你手中都得扒下来一层油水,又岂会有什么好营生说与我听不成。”
金不换摆摆手,一脸的高深神秘,“兄弟前些日子遇上一美人,说句越过天的话,天下第一绝色也不为过,兄弟将她献与你,你再将其献与主上,到时候主上岂非会对你另眼相看,这笔买卖确实值得一做呀。”
都是千年的狐狸,谁也别跟谁玩聊斋。
“你只说其中有什么猫腻吧。”
贾扒皮再是不信金不换能有这么好心,他可是连主上都不怎么放在眼里的主儿,若是安排个刺客献上去了,能杀了上边压着的那人便罢,若没杀成,首当其冲的就是他贾扒皮。
金不换皮笑肉不笑,暗戳戳地搓着手,“自然是想从兄弟这儿过个明路了,这第一美人确是不假,只是来路……”
“是什么人?”
金不换凑近贾扒皮的耳边,只悠悠吐露出三个字。
贾扒皮瞬间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幽灵宫?你竟敢跟幽灵宫勾结?”
说罢,贾扒皮运气掌心威力,一掌袭向金不换,金不换早有防备,脚下发力,灵巧地闪过这一掌攻击。
两人以江上的花船作为梅桩,你来我往,一拳一掌颇有力度,他们打得如火如荼,岸边楼阁上的花客们看得热火朝天。
金不换有意放水,装作脚下一滑,整个厚重的身躯重重摔在画舫上,引得小小的画舫晃动不已,贾扒皮也只能勉强重新立在上面。
“色使好功夫,金某甘拜下风,既然不能一拍即合,金某自会束手就擒,也好让你带到柴玉关面前邀功。”金不换故意伏低做小,玩了一手以退为进。
贾扒皮不知在想什么,叹了口气,挥挥手,“你走吧,今日我只作不知道你来过,来日你若遭了,那也是你自己的命。”
贾扒皮说着就要施展轻功离开画舫,金不换又岂会让他走掉,他猛然弹起来,有意无意地感慨道:“哎呀,色使的气度倒是让我想到了上一任气使,可惜那人命不好,才做了两年气使就不明不白的死了,好像叫什么来着……哦,叫……贾连生,你说巧不巧,偏是同色使你一个姓呢……”
贾扒皮瞬间回头,手已经先于意识攀上了金不换的命门,鼠眼大睁,寒声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
金不换有恃无恐地打掉他的手,笑得很是胸有成竹,“我哪里知道些什么,唯一知道的人只有柴玉关,只看色使敢不敢亲自问问他了。”
贾扒皮颤抖着放下手,垂下眼暗暗咬紧牙关,在心中思虑了许久。
一阵清风拂过,金不换打了个喷嚏,才不耐烦的催促道:“色使考虑得怎么样了?”
贾扒皮抬起眼,眼中意味不明,语气莫名,“你却有把握能够扳倒他?”
“我是没什么绝招,幽灵宫就未必了,也许你听说过快活王起家于幽灵宫绝学的传言……”说到此,金不换抿嘴凉凉笑了笑,才道:“那不是传言,是真的。”
贾扒皮眼珠子滴溜溜直转,金不换注意到他的大拇指一直在反复摩擦着食指关节的茧子,见他迟迟不表态,心中就有数了,有的时候,不急着表态反而是最好的表态。
他将目光从贾扒皮身上挪开,转而打向了快活城的方向,这快活城的主人,也该换一换了。
……
一转眼出了正月,正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朱家上下诡异的保持着一种谨慎又沉寂的状态,无他,二月二也是李媚娘的生辰,进府多年的下人们自然是知道主人家今日忙着祭拜亡人,不喜吵闹,天大的喜事都得憋在心里,忌喜形于色。
朱七七随着朱富贵回老宅给自己的娘亲做了道场,这场盛大的法事从晌午一直持续到了傍晚天擦黑,她知道父亲总是有许多话要同母亲诉说的,因而待冷大冷二送了道士出门后,她也带着小泥巴悄悄退出祠堂。
主仆俩走到了后花园的莲池边,朱七七趴坐在池边大石头上,颂了一天的经书,整个人是既饿又累,心里感动于爹爹对母亲多年来的痴心不改,一时之间想起了数日前沈浪毫不留情的拒绝,脸上更是火辣辣的,难过的愁绪又涌上了心头。
“小姐,你的脸怎么了,怎么这么红啊?”小泥巴夸张地叫了起来。
“我……我有点热罢了……”朱七七赶忙打断她,可难过的情绪并没有消下去,便顺嘴说道:“小泥巴,你去厨房给我端些吃的来,噢,再给我烫一壶酒来。”
“大晚上,喝酒啊?”
“我……我就是有点想我娘了……”朱七七恹恹的给自己找借口,随即又挥挥手催促道:“哎呀,你快去呀!”
小泥巴拗不过她,只好下去了。
没多会儿,就见小泥巴提着食盒过来了。
小泥巴一边给朱七七布菜,一边同她说道:“幸好啊冷大爷冷二爷还有事回仁义山庄了,否则看见小姐你这样,肯定又要挨说了。”
“听厨房说啊,老爷也叫了酒,您和老爷想太太可以,可不能这么糟践自己身体……”
小泥巴还在絮絮叨叨的,朱七七早就不耐烦了,“哎呀,知道了,你弄好了就回去睡觉吧,不要来打扰我,让我自己待一会儿。”
“那……那我回去了,小姐你可不许喝多哈。”
等小泥巴走了,朱七七拿着酒壶就给自己倒了一杯,她仰头一饮而尽,抱着空酒杯就开始消沉。
二月的寒池冰层还未消融,这也是小泥巴为什么这么放心将她一个人留在此处,那光洁的冰面就像一面镜子,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沈浪在酒精的刺激下悄然跃于冰面之上。
她回忆着他俩的初次相遇,身前是他温热厚实的背,耳边是呼呼而啸的疾风,身后是扬起的漫天黄沙和追兵,他就像一个遗世独行的大侠,带着她险象环生,逃离危险。
她问着自己,那一刻难道自己对他就没有一丝的心动吗?
答案是肯定有的,可是为什么他们之间会演变成这样啊。
明明是他们先认识彼此的啊,难道他对她就没有一丝情感的吗?
朱七七流着泪,仰头闷掉了一整壶烧刀子,热烈的酒意瞬间上了头,她狠狠地将酒壶砸向了池面,整个人半卧在石头上,脸蛋驼红,眼神迷离,嘴里还念念有词。
“呵,自重,我朱七七喜欢你沈浪,怎生就成了不自重了?”
“白飞飞人都失踪了这么多天了,保不齐在哪个地方臭了烂了,难不成你还要给她守身不成……”
“呸,什么臭男人,我朱七七喜欢你是看得起你,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什么熊猫儿王怜花的,迟早有你沈浪后悔的时候……”
“呜呜呜呜……你凭什么叫我自重,我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凶悍的酒意席卷了她的大脑,她的视线渐渐模糊,整个人醉卧花岗岩上,便是最冷的风也唤不醒她的意识。
府内已然是亮起了灯,谨记着主人家的今日的忌讳,偌大的府中竟无一个下人走动。
朱富贵醉醺醺地往内院走去,他的心里蹭蹭的涌动起一股子燥意,自打那个不听话的小妾卷款逃走之后,他是一直处于无处纾解的状态。
赶上今日,不知怎么的,他越发想念媚娘了。
“媚娘……”
他的媚娘若是还在,如今也该有三十四岁了,正是风姿动人,一颦一笑皆是韵味的大好年华,可惜啊,她已经忘了与他的前尘过往投生去了,十七岁的年纪,平日里虽是大大咧咧的,却也时不时地能够温暖着他……
“媚娘啊,一定是你放不下我,所以换一种方式来陪伴着我……对不对……”
朱富贵摇摇晃晃的扶着莲池的栏杆,打眼一瞧,岸边有个人正在酣然入睡,那一瞬间,他恍惚看到了年轻时,媚娘总是光着脚丫子在这池里采莲花的样子。
“贵哥哥!”那娇艳动人的笑容印着荷花,竟是人比花娇。
朱富贵带着沉醉在幻想里的笑慢慢靠近那抹身影,走进一看,本就怦然的心一下子就着了火,眼光死死盯着地上的人,炙热的目光在那具年轻的躯体上来回逡巡,绝不放过每一寸,口中更是喃喃:“媚娘……媚娘……”
“是你吗……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朱富贵抱起地上的人,脚下蹒跚的向房中走去。
这一夜,乌云蔽月,狂风大作,紫色的闪电劈裂了朱家老宅附近的石头和树木,方圆十里焦土不生,老天爷发怒了,气这正在上演的人世间最惨烈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