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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春时节,装饰考究的马车自云都而出,一只凝脂玉手拂帘向外。
云都城郊十里之内,花开烂漫,牧童吹笛,农人侍田……春生心情颇好地哼唱:“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然而她很快便会知道一切不过浮华泡沫,一戳即破。
马车徐***,路上乞者增多,衣不蔽体、瘦可见骨,眼神麻木绝望。
春生的眼睛被刺痛,不顾管家劝阻,叫停车马,赠食舍金。可春生所带行囊于满地流民,不过杯水车薪,越来越多的流民涌向这里。
管家和护卫被冲散,春生被包围,一双双乌黑的手在她的华服上留下指印,春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突然,一双粗糙又修长的手将她拉了出来,带她躲过一劫。手的主人和流民一样,破衣烂衫,浑身泥垢。
可被这双手握着的时候,春生有种莫名的安心,甚至还觉得亲切,莫不是自己与恩公相识?
天色渐黑,戚宁带春生来到一处山坳。黑暗中,春生问道:“恩公,我们是不是认识?”
“刺啦”一声,火石被打亮,引燃油灯,明明灯火温暖,戚宁却冷冷道:“没见过。”
戚宁没理会春生黯然的眼神,转身出去了。春生借光打量起四周,有衣橱、有碗筷,一张弓和几支箭,还有几本书……
分明是有人居住,难道这是恩公的家?她好奇地翻阅那些书,心下诧异,竟都是与科考相关。
“放下!”又是一声冷冷呵斥,春生心想恩公好像很不喜欢她。
戚宁再回到室内时,身上是湿的,发间还淌着水。春生这才看清,原来恩公是个面容俊朗的青年,而且那消瘦的脸与记忆中略显稚嫩的脸重合。
“小哥哥,你是不是小哥哥?我们小时候见过……”
戚宁并不理会春生的兴奋,拿了件长衫转身向外走:“今夜在这里将就一晚,明早你尽快离开。”
在戚宁冷硬的态度下,春生始终未能确认什么,很快便在一阵笛声中入眠。
第二日春生便被戚宁赶下山,她本想问:“小哥哥,能不能送我?”
可对上戚宁冷冷的眼神,她没敢再开口。
春生战战兢兢地上路,害怕再被抢,硬着头皮拼命跑了一路。
另一边,管家和护卫已经急得不行,幸而在经过一夜的搜寻后,终于找到狂奔的春生,他们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
春生不经意回头,戚宁竟一直在她身后三尺远,她喜道:“恩公,记得来云都白相府,我会报恩的。”
戚宁蹙眉,并未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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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一个月后,春生十五岁及笄礼,观礼者皆道:此女姿容艳丽,冠绝云都。
一时间提亲的高门贵胄生生将白府门槛磨低了三寸,白相从中挑选了三家,可春生却一一摇头。
“春儿可是已有心仪之人?”妻子早逝,只留一女,白相万千宠爱都给了春生,他不是迂腐之人,若是春生有喜欢的,只要人品不差,家世过得去,他都会点头。
可春生不说,他自不会勉强,只觉得这样也好,能多留她两年。
但很快,白相就为自己的想法懊悔不已。
春生回来后一直在忙两件事:一是在云都城外办济安堂;二是找戚宁报恩。
济安堂施粥赠药,专为流民而设。
“硕鼠蛀国,他们才是受害者。”春生记得那天戚宁的话,她知道小哥哥是心怀黎民之人,也想尽一份力,所以尽自己所能开办了济安堂。
第一件事很顺利,第二件事却杳无音讯。戚宁早已搬离山坳,她再寻便如大海捞针。
就在苦寻无果时,济安堂旁建起了一座简易的私塾。郎朗书声传来,春生循声望去,里面立着的先生不是戚宁是谁?
谦谦君子,白衣胜雪,昔日邋遢乞丐转身化作俊俏先生,春生痴痴看了许久。
春生自此缠上了戚宁。没错,是缠,戚宁自称是西州人士,名唤宁七,此前从未来过云都,更不曾见过她,且待春生还是那般清清冷冷。
可春生似着了魔,今日送点心、明日送羹汤……
日子久了,白相也发现了端倪。
奈何为时已晚,春生早已情根深种,白相一巴掌高高举起,春生咬牙准备接下。
可那巴掌最终还是落到白相自己的大腿上,他长叹一声,怪春生不争气。
云都那么多优秀公子哥儿不选,偏偏看上个不知根底的穷小子,也不知是不是随了白母?
当年白母便是遇见了穷书生白父,一见知君即断肠,不顾家里反对与白父私定终身。
白相怕春生步母亲后尘,可又不忍她饱受相思之苦,只好提点戚宁:“高中后,来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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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榜单很快下来,戚宁高中头榜头名。
荼靡花尽,小荷初绽,白相开始为春生置办嫁妆,春生一口回绝,只道对戚宁有报恩之意,无男女之情。
戚宁的官职很快定下来,去一个边远地方做县令。戚宁离开云都半年,春生眉头便锁了半年。白相心中不忍,设法将戚宁调回云都。
再相见戚宁对春生说:“醉后方知酒浓,别后方知情重。”
春生喜极而泣,如愿嫁给戚宁。
然而被幸福包裹的她,并未意识到,危险正在逼近,痛苦正在降临。
白春生与戚宁初成亲时,也是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快活日子的。
她抚琴,他作画,半日时光匆匆而过;他执黑,她执白,对弈一局,又半日的光阴也就过了;夜里,灯影幢幢,她在灯下一针一线为他缝制白袷衣,只因他说喜白。
这般似水流年的日子过了不到半年,云都渐渐有了一些不中听的传闻,说戚宁是入赘的小白脸,吃软饭……
这些传闻流入白春生耳中。
夜里,春生从后抱住戚宁的腰身:“夫君,你可曾后悔娶我?”
戚宁反身回抱住她,在她额头印下一吻,以实际行动回应她。
第二日,春生去白相书房谈心,也是那一日,戚宁开始做事。
戚宁走马上任的第一件案子,便是去年那件流民案,彻查灾情,何以流民四散?国库拨款又被何人私吞?
他一点点查下去,竟揪出一只大老鼠。
戚宁的仕途生涯一炮打响,自此无人再说戚宁是小白脸,但戚宁归家却一日比一日迟。
红楼隔雨,珠箔飘灯。春生转动手中棋子,这样独自对弈的日子,她亦不知熬过多少日。
丫鬟将灯芯又剪了一遍,开口劝道:“亥时三刻了,小姐就寝吧。”白春生扔了棋子,心中蓦然冒出一句“悔教夫婿觅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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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似有征兆。
白春生二十一岁生辰那天,突然晕倒了,不知是吉是凶。
她与戚宁成亲五载,月信从不迟到,这让她心里着实有些愧疚。
白母便是身子弱,子嗣艰难,将近三十岁才怀上一胎,白相中年得女,亦别无所求。
可她不确定戚宁是否能像父亲深爱母亲那样,他孤身活在这世上,定然是想有个跟他骨肉相亲的孩子吧。
是以当大夫告知她怀胎三月时,她喜极而泣。一定是那一晚,他从黑夜中而来,身上带着寒气与酒气,却有似火般热情,她在他身下被烧得滚烫,他一遍遍叫着她的名字:“春生,春生……”
那晚过后,他说要去办一件大案,归期未定。今日是她的生辰,他该是记得回家的吧。
这日戚宁确实是回来了,然与他一并而至的,是一张明得晃眼的黄绸圣旨。
春生从未见过那样的他,一身朱红官服,高不可攀,睥睨一切。
当他宣读圣旨时,她就匍匐在他的脚下,只能够瞥见他那双簇新的云纹官靴。
本该是最暖人的春日,可给她的感觉只有彻骨的寒。
白春生和白相一夕之间成了阶下囚,而戚宁却成为新的丞相。
二十五岁,云都最年轻的相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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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原来春生眼中的戚宁,并不是真的戚宁,他委身相府,只为复仇。
当日戚宁混在流民中,本是准备一剑杀了白春生的。因为是白相亲自带人抄了他家,将他父亲置于死地。
她是白相最疼爱的女儿,他杀了白春生,白相一定很痛苦吧。他一路尾随她,终于在一处流民聚集处见她停了下来。
她走出马车,只一眼,他便想起来,这个小丫头,他是认识的。
十二岁那年,他还是侍郎府上的小少爷,彼时他窝在假山上,一本《山海志》正读到趣处,却被一阵哭泣声打断。他低头一看,是个胖乎乎的小丫头,手臂露在外面莹白一片,有萝卜那么粗,可声音却像猫叫。
他心下不忍,身子一跃,到了小丫头跟前。小姑娘娇气,他说了半天好话才哄好,他犹记当时自己还曾昧着良心地夸她是个小美人。
如今物是人非,他在阴暗里挣扎七载,她却蜕变得纤秾合度、颜若美玉。
她,怎会是白相之女?为何会这样,那个曾经对着他笑的丫头,还是那样天真烂漫,他真的要一刀杀了她吗?
戚宁一时拿不定主意,犹豫间,竟有一堆人冲着她而去,他来不及多想,身子就已经冲进去救她了。
春生认出他时,他心中欢喜,但仇人之女,他怎能展颜相对?他只好否认。
那晚,他在门外守着,听她辗转不寐,又忍不住为她吹上一首安眠曲。她说要报恩,可他已经不想她牵扯其中,是以远离。
可云都的天远比戚宁想得黑,行卷无门,他只好再一次接近她,最后连白相都不得不助他。
当他履行承诺求娶时,她的拒绝叫他心中高看她的同时,也越发鄙夷自己。再回云都,那句“别后方知情重”并不作伪,他是真的爱上了这个姑娘。
与此同时,他也得到白相的认可,渐渐走入权力的中央。
在戚宁的计划里,白春生是个变数。其实他早该下决心复仇,只是每每深夜归家,她总是守着窗、留着灯等他。
复仇之日一日又一日往后拖,直到三个月前,他梦到含冤而死的父亲,含恨而终的母亲,他们在阿鼻地狱受苦。
不该是这样的,他定要手刃仇人!
新君继位正欲立威,他便用白相的血来洗刷这肮脏的朝堂。将证据呈上去那天,他喝了好多酒,一夜荒唐后他逃离了白府。
仿佛不再见、不再想,便能风过无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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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潮湿的刑部大牢,那双云纹官靴再次出现。
“你来了。”白相看到来人并不意外。
“没想到吧?”送他上断头台的是他的女婿。
“我早该料到这一天的。”白相起身,周身的锁链叮当作响,“当年是我对不起你父亲,何该受千刀万剐。”
一夜白发生,五十三岁的白相瞬间老去,宛若耄耋老人,目光涣散,忆起不堪回首的过去。
他记得是四十岁那年吧,他在任上熬了十多年,因政绩清明被吏部侍郎擢拔。他胸怀壮志携妻带女赶赴云都,可到了云都才真正见识到所谓宦海云谲。
一场轰动朝野的贪污案将他拉入深渊,当时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诬赖他人;要么自己顶锅。
白相一辈子只爱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妻,一个是他的女儿,他无法想象丢官甚至被杀后,他的妻子和女儿如何活下去。
他最终选择同流合污,而被他陷害之人,恰是他的伯乐——戚父,那个将他引为知己之人。
往事不堪回首,他护住了他的家,却将别人的家毁于一旦。
许是报应,他的妻子很快便因买不起良药而病逝。从那以后,他又学会了贪,他要让女儿过得好,将亏欠妻子的全都补偿在女儿身上。
他以为可以将女儿护在羽翼下一辈子,可冥冥之中,因果已定。明知道戚宁不是个好的选择,可谁叫女儿喜欢呢?
春儿喜欢的,他这个做父亲的都会满足。
但他也知道埋在戚宁心中的仇恨不会轻易放下,必有一天会爆发。于是他以自己的身家性命为戚宁铺路,一点点暴露朝中的贪腐势力,更是将自己推向绝路,亲手给戚宁手刃仇人的机会。
“春儿是无辜的,别负她。”白相以命赎罪,只希望戚宁放下过去,真正接纳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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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相对其罪行供认不讳,于秋后问斩。至于白春生,新皇念在她是戚宁之妻且有身孕,免予一死。
戚宁来接春生出狱那日,柳絮扑簌簌,让人睁不开眼,她不想再看他,是她有眼无珠,引狼入室。
“我来接你回家。”戚宁伸出手。
“我已经无家可回了。”
“你还有我,还有......”戚宁目光移向春生的肚子,“我们的孩子。”
春生没有跟戚宁回家,那里已经不是当初的相府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没有春生的相府,何其寥落。
一样的玉棋盘,戚宁坐在榻上,夹起一枚棋子,却已人不成双。
他很久没见过春生了,直到那日,小厮急匆匆来报:“爷,大事不好了,夫人难……难产了!”
墨玉的棋子铿然下落,黑白棋子混杂一处,已不是原来的模样。
待戚宁赶到时,铜盆进进出出,热水一趟趟进,血水一趟趟出。屋内传来痛苦的嘶吼声,戚宁心如刀绞。
“不成了,保大还是保小?”稳婆询问。
“大!”没有犹豫,戚宁就做出了选择。
“小……”一个微弱的声音几乎是同一时间自房内传出。
“春生……”戚宁的声音近乎哀求。
“说好的一别两宽,永不相见。”他抬脚跨入门时,她发出逐客令,虽声如蚊呐,却不容忽视。
最终春生还是生下了孩子,母女平安。
其实她是想死的,虽然白相最后对她说:自己是罪有应得,不怪戚宁,要她和戚宁好好生活。
可她因为戚宁失去了最疼爱自己的父亲,她怎能不怪?
爱不能,恨不起。
当听到孩子和大人只能保一个时,她如闻天籁,以为终于可以解脱。
她要死,可戚宁偏不让,他在她耳边狠狠道:“白春生,你若敢死,我便让孩子一起陪葬。”
多狠的人啊,虎毒还不食子,他怎么敢!
春生终究是拼着一口气活了下来,不过她也说了,要与戚宁和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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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是春日,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云都城郊一座竹楼内,春生在窗下教一群孩童读书:“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
远处马蹄“哒哒”,是戚宁来接女儿了。他与春生约定,虽二人和离,但女儿共同抚养。
春生办了间书塾授课,他便来伴女儿读书。此刻他已在门外伫立许久,隔着竹篱院墙静静守候。
死生契阔,不能与她执手一生,但能守她此生,亦不作他求!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