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退休的颜料商
10 名侦探的总结以及他的守则
第二天一早,法医因为还有不少事务在身,不得不先向我们道别。夏沐风微笑着拿出两包威化饼干,塞到她手上:“可別忘了吃饭啊。”
“好,晚上见吧。”她挥了挥手:“八点半怎么样?”
“悉听尊便,十一点半都行。”我的朋友笑了笑。
“好!”法医高兴极了,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我们的住处。
于是,夏沐风开始认真地做早饭,吃早饭,甚至兴致勃勃地做了一份咖喱,而且确实很好吃。
“如果想要做饭好吃,首先要找到一道喜欢吃的菜才行。”夏沐风一边说,一边把一块挂满汤汁的黄椒送进嘴里。
“嗯嗯!”我们的委托人一边认真吃饭,一边疯狂点头:“实在是太好吃了!”
“其实我不怎么下厨,唯三的拿手菜还都是自己喜欢吃的。”夏沐风眨眨眼:“不过,事实也本该如此。”
“你不怎么下厨吗?”叶梦荷好奇地问。
“几乎没有。”他笑了笑:“从前都是医生帮忙做饭,每年的五朔节和圣诞,我会去老司铎家待上两三天,顺便蹭个饭。”
“看来是他教你做这道菜的了。”冉亦平笑了笑。
“最开始只是一个建议,无论中医还是西医,医生们对我的评价不外乎体虚胃寒,肺上有难缠的痼疾,吃一些咖喱有助于暖胃。”夏沐风想了想:“但后来就成了爱好了,真是很有意思。”
“似乎有一个有趣的事实,所有正宗的印度菜肴都能在伦敦找到。”冉亦平笑了起来:“作为宗主国,大英帝国倒是享有一些奇怪的便利。”
“嗯,尤其是咖喱。”夏沐风点点头:“而且,当年的大英帝国一旦不谈金钱,是十分宽容的,现在也一样。”
“因为没有谈钱的必要了?”我问。
“哈哈哈哈哈……”夏沐风轻轻地笑出声来:“这倒也是问题的一角,仅就宽容而言,英国是可以和天堂划等号的。”
“怎么说?”
“女性可以一辈子不进厨房,也不用非得学会做饭不可,除非她们真有特别想吃的菜。”夏沐风笑了笑:“据说埃塞克斯地区的妇女只会准备早餐。”
“那和天堂又有什么区别呢?”
“中国妇女,在做饭问题上历来饱受压迫。”冉亦平评价道。
“有很多妄图不劳而获的畜生还常常鼓吹什么不会做饭,就嫁不出去的论点。”夏沐风愤慨地说:“人应该有选择的自由,而我们应该保障这种从天而降的权利,任何时候都应该这样做。”
“如果中国特有的落后思想被消灭,犯罪的事情会不会少很多呢?”我认真地想了想,但发现又必然会考虑到劣根性的问题,于是放弃了。
夏沐风又讲起一些古典音乐方面的问题,比如拉苏斯的合音赞美诗,霍夫曼船歌,肖邦游离于传统乐理之外的和弦等等,都是很有趣的。
饭后,他把我们的委托人交给了警方,他觉得留下叶梦荷对即将到来的抓捕工作不会有什么帮助,而叶梦荷在今晚之后应该也不会再受到什么威胁了。
我们都不清楚他的具体计划,就像从前一样。
夏沐风问洛鸣借了一副手铐,微笑着说:“有些手铐是可以被称为艺术品的,然而你并没有观察过。”
“不如说人民警察普遍没有多高的艺术修养吧,就我们那点工资,养活自己都费劲呢。”洛鸣翻了个白眼。
“那你还那么努力?”夏沐风微笑着反问。
“我没有你那么洒脱,对是非对错的认知也比较固定,所以我想得也很少,只要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就好了。”
“我似乎能理解了……”夏沐风笑了笑。
“要不要多派几个人来?”
“不用。”
“那另一个罪犯呢?”
“赌一把,赌他会回到那间当铺。”
“如果赌错了怎么办?”
“不可能错。”
“如果来的是大老鼠怎么办?”
“啊,那就再好不过了。”夏沐风笑了起来:“那你们的工作就会轻松很多。”
“那好吧,祝你顺利。”
“再见了。”夏沐风眨眨眼。
关于那份广告,夏沐风两天前就拟好了,如下:
“今在花园路拾到两枚结婚戒指,请失主于五日内(七月十二日前)到芙蓉路三号二单元六楼乙侧找蔡恩霖小姐面谈(注:只接受面谈)晚八点半上门最宜。”
事实上,这则广告起到了非常好的效果,那只大老鼠如约而至,也确实像计划中的样子,被一个侦探,一个刑警和一个法医铐在了墙上。
在这里,需要补充说明一下故事的结局:由于夏沐风敏锐的洞察力而逃过一死的叶梦荷后来成为了大学里的第二个都市传说,和我们的关系一直不错。
至于她那同样死里逃生的祖父,除了由于多年前做过伪证而受到警方不甚严厉的批评之外,基本上算是安享晚年了。
一切结束之后,夏沐风给“老独眼”写了一封短信,邀请他一起享用真相。
于是,我的朋友声情并茂地向那位老先生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两件事情,包括地道的构成,作案时间,凶手的动机和他们犯的小错误。
“真是高明的手法,所以,您一开始就在怀疑他们吗?”他问。
“当然不是,”夏沐风笑了笑,继续讲述起千禧年的旧案。
“喔!妙极了!”听完后,老人笑了起来:“这差不多可以写成一篇不错的侦探小说了,还是社会派的。”
“最开始的那条地道也可以做本格化处理嘛。”我说。
“确实如此,想怎么做都随你。”夏沐风笑了笑。
“不过我还有一个小问题,关于罪犯的名字……”
“他们运用了互换名字的小把戏,骗过您这样毫不知情并且道德高尚的人很容易。”夏沐风笑了起来:“如果没有犯那种错误的话,就真的是一场完美的犯罪了。”
“嗯,是的。您的方法也很高明,果然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老人笑了笑:“完全和福尔摩斯一样嘛。”
“福尔摩斯先生的运气可要比我好得多。”夏沐风认真地说:“在这次的案件中,我曾经三次走上歧路,第一次是由于思维惯性而怀疑委托人,第二次是对于凶手的人数问题产生了一些误解,幸好在现场找到了足够支撑推论的证据。”
“我想,第三次就是犯罪动机和罪犯身份的问题了。”我说:“因为老人二十年的证词在一开始是不能被证伪的。”
“不错,在这个问题上,我几乎要遭遇滑铁卢了。感谢上帝,在我最困惑的时候给我送来了一个优秀的神职人员。所以,滑铁卢变成了马明戈。”我的朋友由衷地开怀大笑:“明白了这个问题,原本看似固若金汤的堡垒也就变成了马奇诺防线,可以直接绕过去。”
“你后来对动机和凶手心理的推测在我看来非常精彩,几乎可以称为艺术品了。”我说。
“心理学算是我的本职工作,只是正确运用罢了。”夏沐风笑了笑:“这件案子在手法上堪称完美,罪犯们和侦探公平地享有同等的好运气,可谓是棋逢对手,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对你来说,我亲爱的包斯威尔小姐,这件事情足以让你在上大学之前就声名鹊起,虽然我们的确要分开一段时间。”
我很明白这件案子的意义,人们常说,不要考验人性,因为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
不过侦探先生常说,人性是最有趣,也是最值得推理的,就像宗教一样。
2022年1月,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我回到家,夏沐风正坐在一张转椅上玩绳子。那个时候,他正在享受愉快的退休生活,身体也还算不错。
我们自然聊起了这件事情,夏沐风颇有深意地问:“现在回过头看看,你明白了吗?”
“我明白,大多数法律意义上的坏人在日常生活中也有可能是好人,大多数人认知中的好人也有可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变成法律意义上的坏人。”我说。
“所以那次案子的动机在社会学上来说很有趣,”侦探先生笑着说:“一个原本的好人为了向他臆想中的坏人复仇,杀掉了五十七,不对,是五十九个人。而一个好人,一旦杀了人,还能被称为好人吗?我想是不能的。”
“而他臆想中的坏人们:他的父亲,他的弟弟,还有他的初恋情人,这三个人,又真的是坏人吗?”
“其实不是,他的父亲在他杀害亲生弟弟之后所做的伪证就是铁证。”
“这个做父亲的,一直渴望着自己的长子迷途知返,改过自新。”
“然而他没有这样做。”我说。
“这就是一个完美的悲剧,一个好人为了复仇向地狱狂奔,最后彻底变成了恶魔。”
“而他的复仇对象,这里特指那个退休的颜料商人,却一直在悔过自新,追求自己的救赎。”
“他之所以能忍受长子的犯罪行为,一是因为溺爱,二是因为害怕孤独。”
“但这一天还是到来了,那个老人最终还是遭到了厄运。”
“我还有两个问题。”我说。
“我知道,很好解释。”夏沐风拍了拍手:“第一,他一定想杀掉叶小姐,动机有两个,是相辅相成的。”
“这样一个涯眦必报的人,想必一定痴迷于完美的复仇。”我说:“而要追求某种狭隘的完美,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和复仇对象有关系的人都杀掉,而小叶正是他的两个仇人的女儿。”
“不错,这是动机的一种,在他的逻辑里,我们的委托人正是必须杀死的对象。”
“那第二种呢?”我问。
“复仇的另一种方法,让仇恨的对象失去所钟爱,所珍视的一切。”我的朋友笑了笑:“像他的犯罪计划一样险恶,是一种疯人一样的方法,也有一种另类的美感呢。”
果然是环环相扣,相辅相成,逻辑自洽。我非常佩服他的洞察力,又接着问出了第二个问题:“那为什么我们在地道里的时候见到的二十一具女尸有三分之一被砸碎了脑袋?”
“你认为呢?”夏沐风微笑着问我。
“我不明白,”我说:“如果他最初的动机是因为母亲产后抑郁去世而怀恨他的父亲和弟弟,那么他对那些男尸的粗暴对待以及死后鞭尸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但他的母亲在他小时候去世了,那位老先生的证词也说明他在日常生活中对女性的态度非常好,也十分关爱女性。”
“这也就侧面说明了一个事实,他似乎只对男人有广泛的仇恨,对于女性,只要没有背叛过他或者被他认为欺骗自己的感情,他是不会对她们产生杀意的。”
“那困扰我的问题就来了,既然这个人没有按照连环杀手的一贯套路,演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反社会疯子,反而成了一个有理有据,心思缜密的复仇者。那么,他为什么要砸碎女尸的脑袋?还只砸三分之一?这不是和他的日常行为割裂了吗?或者说,完全是背向而行的。”
“而且他明显心思缜密,不会是精神病,那位老先生的证词也说明了他在经营当铺时出众的能力,你也评价他生财有道,那他就更不可能是精神病了。”
“那么,假设那七个死后被砸碎脑袋的女人欺骗了他的感情,那就可以推测他因为生理上的需要而狎妓,但仔细思考一下,这个推论也是不合理的。”
“有哪个中年男人在狎妓之前会不知道自己的情人,或者说床伴是个卖身的妓女呢?尤其是那样一个既心思缜密又精明强干的罪犯。”
“而他如果知道自己的情人是个妓女的话,就不会产生被欺骗感情的错觉了,这是因为妓女这个职业从古至今的,常识性的职业特点。”
“到这里就可以推翻这个推论了,因为凶手是个目标明确,事业心很强的人,数十年如一日地专注于他的杀人和复仇计划,从一般的心理来分析,他应该不会有狎妓这种腐化堕落的闲情逸致。那个老先生也能证明,他在日常生活中,作风简朴又勤勤恳恳。”
“那么,推理到这里就完了,他表现出的行为和他一贯的心理特征完全相反,而他又不是精神病,这就麻烦了,所有的路子都走不通啊……我该不会是什么无药可救的笨蛋吧?”
我把自己能想到的所有推测和可能的假设都说了一遍,最后,因为苦苦思索大半年而实在找不出结果,我无可奈何,非常小孩子气地抱怨了一句。
夏沐风微笑着听完了我的叙述,拍了拍手:“对于我的那点小方法,你运用得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应该说,你所有的推论和推翻这些推论所用的理论和证据都无懈可击,很有逻辑推理本身具有的艺术感,就像一件虽然不算完美,但无论怎么看都很好看的艺术品一样。”
侦探先生笑了起来:“既然方法和证词的运用没有问题,推翻推论的心理学依据和以此建立的分析也很紧凑,甚至令人惊喜。”
“方法和证据,证词和分析,这是逻辑链条上最关键的四个链环,既然这些关键环节都没问题,但得出的结论却是错误的,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喽。”我的朋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误入歧途?可是不可能啊,连你都觉得我刚才的推理无懈可击啊?”我一头雾水地问。
“还记得我不怎么喜欢的斯大林同志吗?他是怎么死的?”夏沐风问。
“史学家们说,他死于一场不是谋杀的谋杀,为自己一贯的专横和坏脾气付出了生命的代价。顺带一说,他的生活习惯也很不健康。”我回答。
“正如斯大林同志死于一场不是谋杀的谋杀,你也走入了不是歧途的歧途啊,我亲爱的朋友。”
接下来,我的朋友愉快地揭晓了事情的真相:
“你本来就很接近真相了,可惜脾气一上来,就把自己绕进去了,倒不如说,你一开始就把自己绕进去了。”夏沐风露出无奈而又迁就的笑容,慈爱地注视着我(他当时的目光足以用“慈爱”来形容。)
是哪一步呢?”我问。
“你可能犯的错误就只有在对凶手进行心理学分析的时候被惯性思维控制,按照文学家的性子做出判断:这次的连环杀手一定是,绝对是,板上钉钉的是一个反传统,反常识的,富有悲剧色彩的,无可救药的恶魔。”侦探先生笑了起来:“你很大程度上是对的,但是,但是,我亲爱的朋友,我亲爱的小傻瓜,一切反常的故事在开头的时候都应该是正常的,这样才能同时符合逻辑学家和文学家的需求嘛。”
我恍然大悟:“童年阴影!”
“没错!没错!童年阴影是连环杀手们的必修课,善良的人可能因为童年阴影而变成坏人,而那些心胸狭隘的,天生的小坏蛋则会因为童年阴影而更加扭曲变形,最后变成一个难对付的对手。”夏沐风眯着眼睛,继续说:“那个凶手,在绝大多数事情上,他是反常规的,但在故事的开头,他是不能免俗的。”
“他的童年阴影只有一个,就是亲眼目睹了有产后抑郁的母亲自杀身亡!”我一拍脑袋:“那么,恐惧死去的女人的脸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因为他小时候在这件事情上受过惊吓嘛。”
“喜欢活着的女人,对她们感到亲近,乐意帮助她们,这些美好感情的对立面正是对被自己杀死的女人感到厌恶,恐惧,以至于满怀憎恨地整个儿砸碎她们的脑袋,因为这样就看不见她们那毫无生气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扭曲的脸了。”我的朋友笑了笑:“很矛盾,不是吗?明明很喜欢活着的女性,却在为了自己的复仇目的而杀死她们的时候表现的极端冷酷无情。”
“在杀人的时候是无法感受爱,也无法爱人的吧。”我想了想:“这就是杀戮本身的意义吧,像刀子一样,既寒冷刺骨,又不讲道理。”
“但所有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好人能变成坏人,坏人也能变成好人,意志决定精神,所以,意志是很重要的。”夏沐风笑了笑:“人性不是非黑即白的,但人们做出的选择却是非黑即白的,一个人有若干次机会重新审视自己,重新做出选择,所以,从不存在什么一步错步步错,那些都是骗人的鬼话。一个人,只要是在向善走,向上走,他的前途就不可能有困难,因为困难都被他解决了。一开始就不知悔改,不思进取的那批坏人才会和你念叨一步错步步错这种强盗言论,坚定的意志和锋利的思想足够击碎任何困难了。”
侦探先生如是说,当晚,他笑着说:“善与恶,美与丑在人类脆弱的心灵中不断转换,决定他们的意志,影响他们的行为。我们的所作所为一定程度上又能改变物质世界,这真是一套严密的,符合逻辑的系统啊,我热爱这样的世界,我热爱这样的人。说不定这也是上帝开恩呢,就算不是,我还可以去感谢马克思嘛。”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