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衡之术

　　沈府老夫人所居的和颐堂，是沈府最富丽又最宁静的所在。

　　老夫人喜静，因为无论是洒扫的婆子，还是跑腿的小丫鬟，在这附近皆不敢高声语，唯恐惊扰这府中第一人。老夫人信佛，这四下里都飘散着淡淡的檀香味。

　　程素盈站在九曲回廊下打量这富丽堂皇的宅邸的时，另有一番别样心情。

　　沈老夫人沈王氏信佛，一年里总要有半年在黄山寺度过。她又不耐烦小辈的请安，索性都免了，只有得她青眼的晚辈，她才会引来闲话几番。对待府中事事，她放权于诸人，只是偶尔过问了事。

　　但作为嫡女，她程素盈也得到了沈老夫人额外的庇佑。只因沈老夫人在娘家时也是生母早逝，被人忽略的嫡女，因为更懂得看似光鲜的嫡女生存的艰难。

　　“大小姐来了。”莺声笑语从垂花拱门里传来，身着杏色衣裳的丫鬟含笑而出。

　　程素盈向她颔首：“珍珠姐姐，祖母近来可好？”

　　被唤作“珍珠”的少女显然惊讶——二小姐程素心嘴甜是人人知晓的，但大小姐程素盈素来迂腐阴沉，与他们这些下人是无话可说的。

　　“老夫人呀，得佛祖庇佑，身体康健。只不过在黄山寺里就念着小姐少爷们呢。”

　　“佛祖庇佑是一方面，但珍珠姐姐照顾得精细也是人所共见的呢。”

　　珍珠笑笑，欲再言，内里传出了一个年老的女声——“是元娘来了吗？”

　　声音虽显年迈，但中气却十足。正是这府中第一人——沈老夫人。

　　墙角青花缠枝香炉内飘出丝丝轻烟，淡淡的檀香味弥漫。掀开帘子，只见得程伯玉、庶妹程素心、二夫人宋氏并排坐于下首，各人面色不一。

　　程伯玉皱眉：“元娘，今日如何来迟了？”

　　程素心用袖口遮住了嘴角的笑意：“姐姐素来是个仔细人，但祖母五十寿辰，这么大的事，姐姐竟忘了？真是……让妹妹怎么说呢。”

　　程素盈低下了头：“都是元娘的不是……但……罢了，都是女儿的过错……”皓首低垂，羽睫微颤，眼里不经意间流露出十足的委屈。

　　二夫人秀眉微挑，此时倒有些疑惑了，这软弱的嫡女素来是吃了亏也不肯显露半分的，如今偏偏作出福软弱姿态，不知是为何事？

　　她略略转头，看向沈老夫人略有动容的神色，心中悚然一惊。

　　二夫人只听那委委屈屈的语音言道：“都怪元娘整日在佛堂里呆坐，竟连祖母寿宴提前也不知。”

　　程素盈的眼里隐隐有泪光闪烁，正是个被冷落的嫡女。她满意地看着主位上的沈老夫人眉头渐渐紧锁，心下暗生欢喜——想必这副情态，会让祖母想起许多吧？

　　是的，她说的是假话。

　　若是几月前，二夫人自然可以瞒住她这件事，将她当做禁锢在金丝笼中的雀儿，时而逗弄几下了事。

　　可今世不同往日，她程素盈这些日子凭借着“仁医天下”的每日任务，与不少下人交好，他们都暗暗将二夫人原本封锁的消息传递。

　　因而程素盈虽只在佛堂呆坐，做些绣品，可也知晓了府中大事。

　　青蔻快人快语：“缀锦阁下人并不知这回事，还是今日我家小姐去双喜堂向二夫人请安，方才知道二夫人已然来这儿祝寿了。”

　　青蔻太直，说假话必然让人一眼识破。

　　因此程素盈只教她说些半真半假的话。缀锦阁的下人并不知此事，这显然是假的，二夫人在府中再只手遮天，也不能将消息瞒得严丝合缝。

　　青蔻说此话，不过是让沈老夫人意识到二夫人在沈府中的势力罢了。

　　沈老夫人颦眉，看向二夫人的眼里多了几分厉色：“宋氏，这又是怎么回事？”

　　二夫人站起身来，在老夫人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老夫人息怒！此事都是媳妇的愚钝。”

　　“媳妇？你又是谁的媳妇？不过是个如夫人，就正当自己是个当家主母了？你还没去掉那个‘如’字呢，就想在沈府只手遮天了？老爷喜爱你，给你脸面，让你管家，这我也不说什么。但这沈府嫡女，岂能由得一个妾侍嫡女如此作践？”

　　程素心的脸霎时变得灰白：“祖母，母亲，不，我姨娘，姨娘她不是这个意思。”她的眼里有泪水不断滑下，当真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沈瑜，沈策年纪尚小，显然是被这阵势吓着了，也跟着诚惶诚恐地请罪。

　　程素盈看着这一切，不觉大快人心，却反而不安——

　　这一切当真如此顺利吗？当真只用言语挑拨就让二夫人失去了沈府当家人的欢心？

　　她记得前世直到程家倾覆，沈老夫人都一直庇佑着沈府庶支一族。

　　沈老夫人怜惜与她年轻时境遇相同的自己不假，可同时，她也是宋氏的远亲。

　　京城的王氏是沈老夫人的母家，与二夫人的母家京城宋氏曾经都是一时大族，可现在都已然没落，或许是同病相怜，又或许是珍惜这难得的远亲情分，沈老夫人与二夫人宋氏越走越近。

　　府中众人都知二夫人深得程伯玉欢心，但却只有知晓些沈府底细的老人，才知晓二夫人从区区妾侍成为如夫人，沈老夫人的默许也是一个重要原因。

　　对于程素盈，她是矛盾的。既怜惜她的处境，但若程素盈的处境好转，她又是不安的。

　　那么——她真的能只听程素盈片面之言，便断了对宋氏的信任？

　　二夫人看着端坐在主位上的人，心中发冷，连带着脸上的笑意也僵了几分：“想是缀锦阁的下人懒怠了，没通知大小姐罢？依我看着，缀锦阁的下人也该换上一换了。最近总惹的大小姐生气呢。”

　　程素盈几乎冷笑了——她好不容易凭借着这“仁医天下”系统拉拢人心，渐渐将缀锦阁的下人的心都收拢了。而二夫人一语间竟让她这番努力化作飞灰——若沈老夫人同意换下人，想来二夫人定然会在缀锦阁中安插自己的钉子，她程素盈又成了这笼中之雀。

　　天下岂有这样的好事？

　　可程素盈也禁不住有些忧虑，侧头无不担心地看着这面前的老妇人。皱纹满脸，头发灰白，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但唯有那双眼，精明外泄，竟让人不敢直视。单是她的一言一语，便牵扯着程素盈半生的命途。

　　沈老夫人对二夫人的心思洞若观火，只是含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是或不是缀锦阁的下人懒怠，他人心中自有定数，你又何必急着分辨？不过我老婆子虽老了，却觉得缀锦阁的下人随他们主子，勤勉得紧呢。”

　　不是程素盈的人的错，那必然是她宋淑和的错了。

　　二夫人侍奉沈老夫人多年，对这些暗语熟悉的紧。

　　她只慌乱了一瞬，便乖顺地低头：“是，都是妾身的不是。是妾身这段时日懈怠了，让奸猾的下人钻了空子，竟让大小姐受到了这么大的委屈。”

　　程素盈刚欲笑，却听沈老夫人的声音悠悠传来：“我在黄山寺礼佛时，便听闻元娘受了风寒，卧床几日都未好呢。怎么，现在元娘的病还未好利索吗？在这个时辰，若是来请安，也是太迟了些。”

　　程素盈笑容凝在了面上，难得的不知所措。

　　饶是她早有最坏的打算，也不禁为沈老夫人的话语感到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