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大暑，艳阳高照。
老板坐在柜台旁端着茶杯，听那些古物们争论着。
今年的夏天委实来的早了些，哑舍虽清凉舒适，但极低的气压已经让古物们吃不消。
“依老夫看来，这是要下雨征兆。”
博山炉已经快喘不过来气，冒出的烟都是一阵一阵的。他以前遇到过这种情况，只是皇宫比这里要舒适些。
“现在你还有力气说话？”
门口的长信灯里火苗无力地窜着，好像再窜几下就要灭掉。
“……”一片寂静。
古物们都无了力气去争辩，三伏天，当然就是要趴着不动，要是再吵起来可保不准会不会有裂开的。
老板喝着茶，微笑地听着古物们从热闹到热的不想说话。这也是难得的安静。
“毕之？”扶苏的声音传来，打破了寂静。
老板回头就看见扶苏拿着一盘西瓜走了出来。
“这是在井里凉过的西瓜，快尝下，看看味道如何。”扶苏坐在老板旁边，微笑地看着他“今年的夏天着实很热，吃点西瓜就好了。”
“多谢。”老板放下茶盏，微笑着拿起块西瓜，咬了一口，多汁，甘甜，是极好的西瓜。西瓜在井里凉过，井里的井水使得西瓜脆了些。既不失西瓜原有的汁水，还让西瓜皮变得凉爽，捧在手里如同捧着冰块。
“夏天较为难熬，我还是比较喜欢春日。”扶苏也捧起块西瓜，和老板聊起过去“春日有桃花，桃花开时，兴旺，所有人都来赏桃花，极为欢快。”
“桃花谢时那般景象，大公子还喜欢么？”老板突然说出句话，让扶苏不由得顿了顿。
毕之应该是在说他自己。
“桃花谢时，花瓣齐落，别有一番风味。”扶苏的嘴边又挂起了一丝微笑“桃花的美，不在于花开花落，而在于欣赏的人。”
扶苏又斟酌了片刻，随即说道。
“毕之，你在我心里一直很重要。”
老板没忍住，突然笑了下。这个大公子，总是想那么多“那大公子若是花落，你觉得我还会重视你么？”
扶苏愣了，他只想到自己是否会注意老板，而非老板注意自己。现在不同于千年前他大公子的身份，而是人人平等，他这个人，随时都可以被放下。
“应该……会吧？”扶苏的脸色稍有凝重“就算我花落，毕之应该也会重视我吧……”
他在想什么？若是自己不重要了，毕之怎么会重视他……人与人之间不就是利益关系吗？
老板一直微笑地看着他。自家大公子总是想太多，导致本来一个轻松的谈话，变得如同政场一般。
“若是大公子在我心里不重要，我本可以将大公子打散魂魄，以绝后患。”
老板说的这句话，让扶苏一个冷战，但细品，却是一记定心丸。
“但现在大公子都在我面前谈话，大公子应该心知肚明了吧。”
扶苏的脸色稍缓和了些，他才发觉自己想太多了，导致本来轻松的谈话变成这样。
在咸阳宫里的暗斗，使他的心思变的缜密。
扶苏一低头，才发觉手中还捧着半个西瓜，便咬了一口。
老板见扶苏的心放了下来，便也咬了口西瓜。
果然，美食就是能化解尴尬的局面。
扶苏一边咬着西瓜，一边思索着为什么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桃花。记忆中来，他最喜欢的就是桃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好像是从……那次开始。
春日，咸阳宫。
三月，桃花正开的旺盛。
扶苏坐在亭子内，看着外面竞相争放的桃花，不知不觉中竟然看的呆了，就连手中的竹简也忘了翻看。
“啪嗒。”
盘子与石桌相碰撞的声音提醒扶苏有人来了，扶苏回过头，正好看见少年上卿放下了一盘糕点。
“大公子，这是后厨新做的桃花酥。”少年上卿坐在扶苏旁边，拿起扶苏身旁的竹简一看，是已经看完的《周礼》。
“《周礼》已经看完，甘上卿是否要普查一二？”扶苏见少年上卿看着自己所批注的那些记号，琢磨着少年上卿是否要来考他了。
“罢了，先休息罢。”少年上卿放下《周礼》，把盛有桃花酥的盘子往扶苏那边推了推，继而低头整理书简“今年桃花开的格外旺盛。”
扶苏的心情其实有些失落，他本以为少年上卿会与他促膝长谈，谁知竟让他先休息。
“父皇派王老将军出征攻打赵国，不知何时才能归来。”扶苏见少年上卿一直低着头，便找了个话题“甘上卿不知有何妙计可助父皇完胜？”
少年上卿不紧不慢地抬头，那一瞬锐利的目光使扶苏暗地里流下了几滴冷汗，但随即少年上卿的目光便柔和下来。
“赵国与秦国相连，但都城邯郸离咸阳较远，若能逼迫赵王投降，皆大欢喜。”
少年上卿与扶苏讨论了地形优势与劣势，以及秦国兵力与赵国兵力的相差，不知不觉，竟已过了一个时辰。
“王老将军手下兵力攻打赵国，足矣。但不可大意，对方可按地形优势战胜……”
少年上卿突然碰到了盛有桃花酥的盘子，盘子与石桌发出尖锐的声音。
他们聊的太认真，忘记了少年上卿拿来的桃花酥，扶苏见势拈起一块，放在了嘴里。
桃花酥在口中化开，桃花的香味慢慢散发开来，桃花酥中夹带着桃花馅，配以桃花酥的外皮，是顶好的上品。
少年上卿也拈了一块，一口下去，干净利落，只是有一些残渣留在了脸上。
扶苏刚想拿手帕把少年上卿嘴边的残渣抹掉，但少年上卿已经把嘴边的残渣抹掉，扶苏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
少年上卿发觉了不对，回头时却发现扶苏已把手收回，安静的放在石椅上。
扶苏看着远处的桃花，花瓣有些被风吹落。
少年上卿悄悄地把手放在扶苏的手上，也看向远处的桃花。
一阵清风拂过，桃花的花瓣飘进了二人乘凉的亭子，好似雨滴。
少年上卿没发现，扶苏的耳朵已经红了，红的很透。
扶苏坐在哑舍的柜台旁，手里捧着半块西瓜，双耳有那一瞬泛着微微的红。
透过哑舍的窗户，扶苏发现外面已经聚了好几朵乌黑乌黑的云，看来是要下雨。
老板擦着古物，扶苏还没来得及吃完西瓜，外面就已经哗啦哗啦的下起暴雨。
杭州的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这场暴雨恐怕下不了多久。
扶苏的心里空落落的，感觉少了些什么。
的确，咸阳宫被毁，过去的那些人不复存在，就连他的毕之……也变了好多。
雨还在下着，有些花瓣被雨冲了进来。
扶苏捡起花瓣，看着外面的雨，突然下定了决心。
“毕之，我出去一下。”
扶苏拿着一把伞就出去了，出去之前还跟里间的老板说了声。
扶苏在雨中走着，四处张望着，不知在寻找着什么。
老板在里间听到扶苏说他出去下，快步走出里间，肩膀上还站着三青。三青梳着羽毛，飞回笼子。
柜台旁边没有扶苏的身影，还少了一把伞。
他应该是出去了。
老板一直等着，他知道扶苏应该是去了什么地方，而且还是他不方便跟去的地方。
他心里很多繁重的东西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而且当时扶苏归来的时候他也十分纠结。
他不知道该放弃谁，或许，他谁都不能放弃。起身去埃及前算的那一卦，已经困扰他好久了。即鹿比虞……谁是鹿，谁是君子，谁，又要舍弃谁……
老板的思绪越来越乱，渐渐地内心也有些烦躁，好在茶水让他的心平静了些。
脚步声由远及近，但被大雨落下的声音冲散，老板没有听见。
这场雨持续了很久，把小吃街的青苔石板都冲刷的一干二净。
雨滴落在扶苏的伞上，雨滴的冲击力使雨滴散落开来，又变成了其他的小雨滴。
扶苏踩着被雨水冲刷之下而少了夏日干燥的石板，啪嗒啪嗒的走着，手里还提着一样东西。
小吃街的路被雨水冲的又湿又滑，还不时有小动物在扶苏脚下经过
老板的思绪突然被扶苏的脚步声打断，抬头一看，扶苏微笑地站在他面前。
“毕之，这是桃花酥。”
扶苏把手中提着的那个纸包放在柜台上，坐在老板身边打开来说道“找不到咸阳宫那时厨师做的，只能买到这个，快尝尝。”
纸包非常干，没有淋到一点雨水。
老板拈了一块，入口即化，虽然现在没有新鲜的桃花，却也极为酥软。
扶苏拈起了一块，细细品尝着。
桃花酥的香甜，又一次出现在二人之间。
阳光划破了满天乌云，转瞬间大雨骤停，阳光明媚，万里无云。
哑舍里一片寂静。
二人都在细细品味这种味道，想起了咸阳宫的那段时光。
光阴荏苒，他们的那段时光被尘封在咸阳宫的废墟之中，唯有这桃花酥还是当年模样，丝毫未变。
小小的桃花酥中留着一些别人没有过的回忆。
那些，只属于他们的回忆。
—end—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