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3)
一个人住的时候,生活变得简单,一切繁琐的仪式都可以删去,仿佛回到穴居时代。饿的时候弄东西吃,疲惫的时候躺下睡觉,保持清洁,定时洗澡,每一样东西可以放回原处,也可以随意乱丢。余下的时间,全部用来从事脑力劳动,思考没有答案的问题,艰难地书写,和语言文字搏斗,用有形的符号捕捉无形的思维。实在进行不下去的时候,就坐在窗台上发呆,或者沿顺时针方向来回走动,像笼子里的困兽。
感冒发烧的时候,有种如蒙大赦的感觉,可以不用逼迫自己做任何事,找一些大部头的小说躺到床上去读,不动脑思考,只关心情节。口渴时喝热水,疲倦时闭眼睡觉。不用下床的感觉是好的,仿佛这世界与你无关,不用对任何事情负责。甚至冬冬和小西都可以放着不管,归根结底,它们只是机器,不会有生老病死。也许有一些算法,可以让它们模仿孤独难过的情绪,让它们闹脾气不理睬你,但你总有办法可以重新设定,抹去这一段不愉快的记忆。对机器来说,其实不存在“时间”这种东西,一切都是空间中的存储和读取,随意调换顺序也没有关系。
公寓管理员三番五次给我发来消息,问我是否需要机器护工上门服务。他是如何知道我在生病的呢?我与他其实素未谋面,他甚至从未走进这栋楼里,只是终日坐在某一张办公桌后面,监控几十上百座公寓楼里的信息,处理那些智能家居系统照管不到的大小事务。他能记住我的名字和长相吗?我对此深表怀疑。不管怎样,我依然感谢他的好意。在这个时代,每个人其实都在依靠他人而活,哪怕打电话叫一次外卖,都需要全世界各地成千上万个工作岗位上的员工为你服务——接听、在线支付、系统维护、数据处理、配送、加工、物流、原料生产、采购、食品安全检测……但大多数时候你都看不见他们的脸,这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像鲁滨逊一样生活在孤岛上。
我享受独处,也珍惜来自孤岛之外陌生人的善意。何况房间确实需要打扫,而我又病得下不了床——至少是不愿意下床。
护工到来时,我在床边设置了几道光幕,透过光幕可以看到外面,里面的光和声音却传不出去。门开了,iRobot进来,依靠底座上的滚轮悄无声息移动。它鸡蛋一般光洁的脸上,映出一张简陋的卡通人物头像,嘴角上扬,露出空洞的愉快笑容。我知道那笑容的背后有一个真人,也许是一张疲惫苍老的脸,也许是一张意气消沉的年轻面孔。在某一座我看不见的巨大厂房里,成千上万个员工戴着传感手套,通过远程可视操作系统,为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人们提供上门家政服务。
iRobot环视四周,然后按照一套既定的程序开始工作,收拾桌面,擦拭灰尘,清理垃圾,甚至给窗台上的绿萝浇了水。我躲在光幕后面观察它的一举一动,它的两条手臂像真人一样灵活,动作准确干练。拿起杯子,送到水池边,冲洗,杯口朝下放好。我想起很多年以前,家里也曾经有这样一个iRobot,那是外公还在世的时候。有时候外公会硬拉着iRobot陪他下棋,仗着自己技高一筹,把对手杀得七零八落。每每这时他就高兴起来,摇头晃脑唱起小曲,iRobot脸上则会露出沮丧的表情。那场面总逗得我咯咯乱笑。
我不愿意在病中去回忆那些悲伤的事,就转过脸,对坐在床头的小西说:“来,我给你读一段故事好不好?”
我专心致志地读书,从面前那一页开始,一个词一个词,一个句子一个句子读下去,不去深究背后的意思,只让声音把时间与空间填满。不知道读了多久,我感觉到口渴,就停下来环视四周。iRobot已离开了房间,干净的桌面上放着一只碗,上面扣着碟子。
我撤去光幕,慢慢走到桌边,掀开碟子,看见碗里是热气腾腾的汤面条。红的西红柿,黄的鸡蛋,绿的小葱,金色油花浮在最上面。我用勺子舀了一口面汤喝,汤里加了很多姜丝,热辣辣地从舌尖一直流淌到胃里。这熟悉的、仿佛来自童年的味道,让人眼泪忍不住一串串直往下掉。
我一边哭,一边一口一口把整碗面条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