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西(1)
我还记得小西第一次走进我家的模样。她抬起小小的脚,踏在光洁的木地板上,好像孩子第一次踏在新落下的积雪上面。那战战栗栗的步伐,像是害怕把雪踩脏了,又像害怕自己那点微不足道的重量会拉着她陷下去。
我拉着小西的手。她柔软的身体里塞满棉花团,白绒布上的针脚不太整齐,是我一针一针缝出来的。我还为她缝了一件猩红色毡绒斗篷,像我小时候看过的童话书里的模样。她的两只耳朵一长一短,长的那只耷拉下来,有点没精打采的样子。
看到她,会让我情不自禁想起过去人生中所有的失败经验:手工课上捏坏的蛋壳娃娃、画脏了的画、笑容僵硬的照片、烤成焦炭的巧克力布丁、没有通过的考试、惨烈的争吵与分手、语无伦次的课堂报告、千辛万苦修改却没能发表的论文……
冬冬转过毛绒绒的小脑袋打量我们,高速摄像头正在扫描分析小西的模样,我几乎听见他身体里算法运转的声音。冬冬的程序设定他只对能说话的对象作出反应。
“冬冬,这是小西。”我向他招手。“来打个招呼。”
冬冬张开嘴,发出像打哈欠一样的声音。
“好好说话。”我像个严厉的母亲一样提高声调。
冬冬不情愿地嘟囔几声,但我明白那是一种撒娇的表现,他希望用淘气的举动引起我的注意。这些模仿小孩子行为的算法精妙而复杂,却是语言学习机器人成败的关键。如果没有这些反馈与互动的话,冬冬将会像个自闭症儿童一样,即便掌握了完整的语法和词库,也没有办法和他人形成有意义的对话。
冬冬伸出一只毛绒绒的前爪,瞪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小西。设计师将他做成白色小海豹的模样是有原因的:你看到他憨态可掬的模样和水玻璃一样黑漆漆的大眼睛,就会情不自禁卸下心防,会想要抱一抱他,摸摸他的脑袋,跟他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相反,如果做成一个光溜溜的婴儿模样,反而会让人感觉到恐惧。[ 根据1970年日本机器人专家森昌弘提出的“恐怖谷理论”,随着类人物体拟人程度增加,人类对它的好感度亦随之提升,但当机器人与人类相像超过95%的时候,哪怕她与人类有一点点的差别,都会显得非常刺眼,而让人产生生理上的厌恶感。]
“你——好——”他按照我教他的方式,字正腔圆地发音。
“这就对了。小西,这是冬冬。”
小西也打量着冬冬。她的眼睛是两枚黑色纽扣,摄影机藏在纽扣后面。我没有给她缝上嘴,这使得她脸上表情显得十分单调,好像一个被下了魔咒,不能笑也不能说话的小公主。但我知道小西并不是不能开口说话,她只是因为到了一个新环境而紧张,太多信息要处理,太多选择需要比较衡量,就像一盘复杂的棋局,每一步背后都蕴藏万千变化。
我拉着小西的手,掌心在微微出汗,仿佛同样感受到这份紧张。
“冬冬,让小西抱一抱好不好。”我提议道。
冬冬支起身体,一蹦一跳向前挪动两步,然后努力抬起上身,张开两只短短的爪子。他的嘴角向两边拉起,形成一个好奇而友善的笑容。多么完美的笑,我不禁暗暗赞叹,多么天才的设计。过去的人工智能专家们都忽视了交互行为中这些非语言的要素,他们以为“对话”就只是一个程序员对着一台电脑一问一答。
小西还在思考。但这是一个不需要用语言回应的情境,因此对于她而言运算量大大减少了。“是”或者“否”,就像扔硬币一样简单。
她俯下身,用两只软绵绵的小手抱住冬冬。
这就对了,小西。我默默在心里说。我知道你其实渴望被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