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鹤鸣走了很久很久,走着走着便跑起来,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到自己腿软跪在地上,手压在尖锐的石头上,渗出血来。
那些记忆疯狂涌入脑海,搅得他昏天黑地,伏在地上干呕。
文星君,柳鹤鸣,雪牢,三十三重天,小狐狸,九霜,过往种种都浮现出来。
现在要怎么办……要怎么办……
小狐狸不能知道这些,不能,他不能牵扯进来。
柳鹤鸣爬起来,拢了拢箱笼继续走。
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一万年前,一千年前……全都想起来了……
“文星君。”
这声音来得突然,吓了柳鹤鸣一激灵。
“谁?”
“只料到你会记起来,却不曾想这样快。”
柳鹤鸣记得这个声音。
“温沉戮?”
柳鹤鸣转身,瞧见了一个身穿青衣的少年,身后跟着两个年纪一般大的男子。
悯上九如神君温沉戮,天帝长子,妖魔界送外号“杀神”,一柄红缨长枪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好久不见。”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这句话该我说才是。”
说罢二人笑起来。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来。”
“吃酒我才去。”
“嫦娥仙子送了两坛桂花酿,可算好酒?”
九十九重天上,扶云殿大门紧闭,温沉戮与柳鹤鸣对坐饮酒。
“星君初次以凡人之躯来此,感受如何?”
温沉戮是个像玉刻出来一般的人物,像是随时都要碎了,可也就是他,提枪上马,大杀四方,如若柳鹤鸣不识得他,怕也只以为这是个文弱书生。
“酒不错。”
温沉戮笑着,没有答话,小仙娥们飘来飘去,上齐了菜品。
温沉戮挥手屏退了仙娥和两位少年,只剩二人。
“多谢神君助我。”
“唉——先别急着谢,我可没做什么。”
“那便先谢过神君要助我。”
温沉戮摇了摇头,指着柳鹤鸣笑。
“你啊你~”
柳鹤鸣也笑了,吃了杯酒,不再言语。
“神仙神仙,人人都道神仙好。”温沉戮提起酒杯,却又放下来,“谁能知道神仙的难处。”
柳鹤鸣存心逗他:“悯上九如神君,神挡杀神,魔挡杀魔,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却还有什么烦恼,嗯?”
“啧……明知故问。”
气氛轻松起来,他们二人坐在一起,实在养眼。
“上次这样坐在一起吃酒,还是一万年前。”
那时柳鹤鸣还不曾因为殷商之事被贬下界,温沉戮也不曾因神魔大战被封神君。
“神仙神仙,人们早已将神仙混为一谈了。”
“是啊……”
神是神,仙是仙,天界九十九重天位列皆为神,苦行修炼跳脱轮回才为仙。
可如今人间早已将神与仙混为一谈,将妖魔鬼怪归为异类,这简直——乱了套了……
“你被关这些年,天界发生了许多事。”温沉戮给自己倒了杯酒,接着说:“那场封神大战,想来你应当比我清楚。”
妲己祸国殃民,帝辛紫薇星落,各路大仙纷纷派遣弟子助周武王伐纣,柳鹤鸣当时作为局外人,观了全局。
“鹤鸣,你应当明白,这里边牵扯的早已不是你我之辈。”温沉戮回味嘴里的桂花香,接着道:“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后归为混沌,后来炁生鸿钧老祖,定了天地人三界,再后来么……各路散仙妖魔势起,昊天大帝建了神官制,助六界众生轮回。”
柳鹤鸣偏头听着,这些他并不清楚,他是十世修行,肉身成圣,飞升成仙,本欲做个逍遥散仙,当时文昌帝君找到他劝说:“你十世都该金榜题名,不如来我手下做个文星君。”他无牵无挂,去哪也都无所谓,在天界谋个神职,分个府邸,也免去了自己在下界寻住所,倒也不是不可以。
“你在封神大战里看到了什么?”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鹤鸣,你被自己缚住了。”
……
柳鹤鸣忘不了,那是一场神、仙、妖、魔、人的大混战,天地生灵齐齐涌向一处,在那片土地上厮杀。
“我已同昊天大帝请了旨,复你星君职位,许你下界考察狐族。”
“我……”
“难道不你想知道真相吗?”
真相……真相……
当年运簿突变,王朝便要改,可人间帝王也不是谁随随便便就能做的,想当初人间首位帝王乃黄帝,那是能同伏羲女娲相提并论的大圣人,此时殷商要断,谁能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真元已破,仙骨也断了,这样一副身子,去了人间,怕熬不了多久。”
温沉戮摇头,道:“肉身成圣者,封住法力,可回到飞升之前的状态——此时你觉着如何?”
倒也没什么,这一副凡人身子,没了仙体,倒也不用再受那断骨之痛。
温沉戮看了柳鹤鸣一眼,又说:“狐帝随我征战,立了大功,照我说,再列仙班也不是不行,你觉得呢?”
“神君这话应当同昊天大帝讲。”
“哈哈……你也知道,父君他……嗯……怎么说他才好……”
“蛮不讲理。”
“嘘……”
两人对视,又乐起来。
紫九霜躺在榻上翻本子,看着那字迹从一开始的狗爬鸡抓变得越来越规范,很是满意。
本子里记的是自己做狐狸时发生的那些事,是在柳鹤鸣手里抢回来的那本。
紫九霜将本子盖在脸上,胡思乱想起来——
他现在应当上了船罢,此时还有些冷,早该叫朝阳备着衣物,在他走时塞他箱笼里。
唉……
怎么走时自己也不肯多送几步呢?
若是让他再留几天,也没什么吧……
若是没有渡船怎么办?
若是没有吃喝怎么办?
这怎么叫人放心啊……
正想着,敲门声响起,随着敲门声响起来的,还有朝阳的声音。
“主子,帝君那边来人了。”
紫九霜翻身穿靴,开门出去,边走边说:“给朝晖多派些人手过去,务必把那边处理好,活着的一律放了,只说占山头,别的一概不知,懂了吗?”
“明白。”
朝晖随紫九霜走到了外殿便行礼退了,紫九霜迈过门槛,喊了一声:“白叔。”
“白叔”本在观赏堂前字画,此刻听到声音,转过身来。
一身朴素衣衫,干净整齐,不曾束冠,只用桃木钗挽了个髻顶在头上,一把山羊胡,颇有些仙风道骨。
紫九霜口中的“白叔”是狐帝白蔚的结拜兄弟,名叫白仲善,在白蔚还不曾称帝时便同他一起出生入死,白蔚称帝后也不曾忘了这个兄弟,将他留下做自己儿子的师父。
“小九。”
“白叔,近日可好?”
“好,好,你……你还好吗?”
紫九霜从小就不曾受过白仲善的教导,所以并不同那些兄弟一般喊他师父,只喊他“白叔”。
对紫九霜而言,白仲善比白蔚要亲近得多,紫九霜生来体弱,生下来吊着一口气半死不活的,爹不正眼瞧他,娘又死了,只有白仲善,天天带着个小狐狸崽子,一口米汤一口羊奶喂大了他。
“白叔,快坐。”
紫九霜扶着白仲善,随他一同坐在客座,没有坐回高高在上的主座。
白仲善拉着紫九霜的手,心道——如今这孩子又长高了,像极了他母亲的样子,好看的紧!给这孩子寻个好亲事,早日成个家,生几个小崽子,自己过自己的小日子,也挺好。
侍女来上了茶,紫九霜将茶捧起来,白仲善接了,吃了口茶。
“白叔怎的突然来了?”
“天上派了个星君下来,如今就算正式开始考察了,你爹听说你占了新的山头,赶走了小狼王,特叫我来看看。”
紫九霜心中冷哼,他同白蔚见过的面两只手都能数的过来,着实谈不上父子情深。
白仲善看紫九霜不作声,便接着道:“毕竟你也是狐族,这次考察,你的夜行山也算在里面……我倒不是担心你,只是你这山上人数颇多,就怕是看管不到位,或者哪个小崽子不懂事,冲撞了那位星君,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你说是不是?”
紫九霜听明白了,这夜行山上有一个算一个,谁也不能给狐族惹事,出了事就要算在他头上,说不定还要将他推出去顶罪。
“小九明白。”
“小九,这些年来你做的很好,比你那些兄弟强多了。”
紫九霜并不愿提起他们,也从没觉得那是什么兄弟,呷了口茶,问道:“白叔可用过早饭了?”
白仲善后知后觉,想到紫九霜或许并不想提起他们,答到:“今日赶早来你这,还不曾用早饭。”
“我安排了轿子,艳红店里有个好厨子,咱们过去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