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家族

东方静是家族里最胆大的女子，她生性大方坦荡，不惧拳脚和战斗。十二岁时，就得傲来剑法精髓，并先堂兄一步，学了祖母的东方寒掌。东方静名不副实，忠诚而正直的同时，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打小就在中州城里四处跑，只有节庆时，才有可能见到她穿着华服，乖巧地候在长辈身旁。虽然年纪小，但她从不唯唯诺诺躲在旁边，也不会因为辈分低，就对别人吹牛拍马，以得到特殊照顾。

十岁的夏天，一个烈日当空的正午，人们大多吃过饭就回屋歇息了，尽量不耗损本就不多的精力。东方静背了一袋子的莲蓬，从郊野跑回来，然后在廊下用凉水洗面。正好隔壁屋里穆袭明的嘲弄传进耳朵里，“东方静比男人还野，不男不女的。”她踹开门，对着脸就是两巴掌，穆袭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就被她一脚踢到墙上，跌下来把书桌砸得稀烂。

两人很快就打了起来，消息迅速传遍门派上下。万永票号的公子哥和东方家的小霸王本就互不顺眼，他只敢私下里和同伴们传一些污糟话，不真的正面对抗她。大家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都赶过来观战。东方静力气尚小，但抓住他以后就死咬着，绝不松手，哪怕被打到出了血，也要抱住他，等待反击的时刻。

长老们闻讯而来时，两人都挂了彩，穆袭明起初挨了嘴巴，失了面子，一股气有劲得狠，可他没有东方静恨得深，几个来回后身上就又痛又倦，已经不想打了。见长老站在门口吹眉立眼，立刻识相地停下来。

东方静人小鬼大，自己受伤倒是不觉疼，反而因为把穆袭明狠打一顿而喜悦，骄傲自信地不服软、不认错。性格使然，成年以后，在赏金行当里，万夫不当的东方静吃得很开。年纪轻轻就将黑道扫荡，在江湖上成名，以中州及越海沿岸三城（武石、余信和靖州）尤甚，故而有个“震关海”的称号。

她二十五岁那一年，被人追杀，一个风雪夜里，和丈夫许宜株躲进龙虎堡残破的旧楼，生下一个男孩。那一晚，黑暗的夜空里，乌云混乱稠密，没有星光闪烁，月亮也被蒙上，挣扎着从层叠的云朵里释放微弱凉薄的银光，仿佛雾霾深处凄惨的灯。

东方静的仇人雇下的杀手从遥远的旷野走来，走在宽阔坚实的冰面上，在呼啸的北风中顶风前进。远方树林都是模糊黯淡的黑影，像牵起手连成围墙的死侍，在寒夜里默默不语。东方静因生产而尖叫着，可耳边似乎听见冰面之下或弱或强的爆裂声，还有他们的鞋子与冰面的摩擦声。

那是卷土重来的邂月楼杀手。多年前，邂月楼被封以后，杀手们散的散，走的走。留下的人，也很少干过去的勾当。可是，当这些人提剑拿刀时，锋刃仍旧会饮血。那人宛如一个木偶般站在门外，却并不想真的取人性命。但杀手，总有杀手的规则。于是他们打赌，若是个男孩，则东方静赢了，那么刀不离鞘，一家三口都能活下来。

手无缚鸡之力的许宜株陪在妻子身侧，同时握紧一把轻剑，如果仇人出尔反尔，或者要伤害他的妻女，他就准备拼死保护她们。幸运的是，东方静猜对了。孩子出生的那一刻，弦月从厚重的云层中露出尖尖一角，一小块光芒照亮昏暗的一隅，降落到她和丈夫的面前。从此，东方家族又添一员，震关海之子东方颐，字月谋。

顺遂的礼物赠予青年，那么残忍的回报早晚会叩响门扉。五年后，邂月楼又派杀手找来。大门被破时，许宜株拔出剑，面红耳赤，怒吼着向前冲。躲在床底的东方颐抱着弟弟东方兰，不敢出去。他在惊恐之中发了烧，师叔师伯们赶来时，东方兰早已跑到院子里，抱着爹娘的尸首大哭。他们从床底抱出昏迷的东方颐，将失去双亲的兄弟俩带回归鹞。

建元一零二年，东方颐无父无母。

建元一一七年，东方兰在监牢中不堪责罚，饮毒自尽。

东方颐不止一次梦到过自己出生的那个夜晚，而且是自己最以为惬意之时。在归鹞长大，他的房间和师弟师妹的院子毗邻，窗后有两片田。春天的时候，他把挖出来的南瓜籽埋在土里，过了湿热的梅雨季节，便可以坐在窗边的檐下乘凉，数着南瓜茎上长出来的一朵朵小花。

东方兰继承了母亲的性格，时常跑到帮外结交朋友，很少回来。但只要到了夏至，如傍晚时分的海浪退潮归家一样，他如期而至，和哥哥以及其他同门一起把葡萄藤搭上高架，等待闻到它们馥郁芳香的那一天。

声名在外的归鹞常被江湖人称作“仕官贵族的放羊场”，它高傲、矜贵，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将金银与崇高的地位视为正常，以此睥睨其他门派。对东方颐来说，他对归鹞的记忆，却是那半亩地。也有许许多多的怨恨杀仇发生在门派中的其他人身上，许多令人惊叹的事迹和传说不厌其烦地在江湖流传，这些仿如只是一点细雨，太阳出来后，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年长老还在世的时候，常说东方颐是不属江湖的人。他要花费很久的力气，才记得住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门派，和历史中的豪杰。而且过不了两天就全忘光了。像松开手箭就会离弦一样，他种花种果总不觉得累，似乎生来就该干这个；在房里整日大门不出，躲在后院，无人打扰一段时日后，脸上反而挂着神采奕奕的笑。

虽然不太随群，师弟师妹们却很喜欢他，并不全因他剑法高，更是因为他的院子从不缺吃的，一年到头都能闻见水果的香味。苹果、山竹、桑葚、龙眼、葡萄、冬枣……他们不仅能分到果子，到了夏天时，无花果成熟后，东方颐还默许他们折下枝干来炖鸡煲鸭。也有一部分人觉得他把归鹞当成了农庄，但碍于他在武功上有一技之长，所以只暗暗较劲；吃人嘴短后，也就作罢了。

也许是失去双亲让他耗损掉了大半的运气，老天爷不太过残忍，给了他十几年在纷乱之圈以外的安宁生活。他从不谈那个神秘的邂月楼，如今它是否存在，东方颐也不想知道。人们往往以为平日里不再接触的东西，与自己没有关系，以为平静的水面下空无一物；可越是浑浊静谧的河流，越积蓄污泥和难缠的水草。那个梦是不时从水底冒上的泡，往往于最无防备的闲静之刻，在他的脑海里破开，吓得他在黑暗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