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空是雾紫色的,风云混沌成一团一团,空气中只听见树叶间沙啦沙啦的声音。远方的上空有一个难以辨清的墨点,它渐渐清晰,一点点扩大,扩大,——是一只灰色的鸽子,停翅间,白色的腹部和翅膀上星星点点的黑花纹肉眼可见。程恂站在庙外,既期待又焦急地望着它,似乎它迟了很多天。
鸽子俯冲下来,自如地收起羽翼,停在程恂的手指上。他展开右手,掌心有几十颗米粒,它便跳进掌心,低下圆圆的小脑袋,用喙去啄。程恂拿下信笺,此时沈念斋推着轮椅过来,问道:“有消息了吗?”
这庙许久无人靠近,多年前修的路上覆了厚厚的灰,轮椅的车辙在上面轧出两条长长的痕迹。程恂收起纸条,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他摸摸鸽子的小脑袋,不安地叹了一口气。沈念斋安慰道:“你那两位师傅,可是和寥天的掌门交过手的人,还参加过北蛮之战。”
“他们突然不辞而别……”程恂矛盾着,又摇摇头,“自从北蛮安稳以后,西沧的战乱又生起,如果这天下太平了,他们不会不回来的。”
沈念斋想了想,点点头,道:“不错,想必是纵前辈和陈前辈被什么事情缠身,所以迟迟没有归来的消息。”
太阳彻底落到山下去,天色愈深,风在山岗里潇荡放肆起来,和摇曳的枝叶一起唱着诡奇的歌。程恂将鸽子放走,它穿进丛林,瞬间便认不见了。沈念斋说:“你注意到了吗?那姑娘的头发?”
程恂想到她黑色的卷发,道:“西沧人?红发?”
“是啊,这也是我疑惑的,那个男孩子应该是中原人,但她们又以姐弟自称……”
程恂想到了郑朝朝,顿时心生撩乱,不知道说什么,便提议先进庙休息。
两人进去时,郑符姐弟已经在佛像的右侧躺下了。沈念斋摸了摸轮椅扶手侧面的一颗旋钮,靠背便慢慢向下倾斜,脚下的板子也旋转起来,和座椅连在一起,变成一张小床。程恂头枕着行囊,怀里抱着长剑。
他望着黑漆漆的庙顶出神,最初的回忆像水面的倒影一样浮现于脑海。原本,什么武林、什么江湖,与他是无关的,只是七岁那年,纵蓁和陈意守突然闯进他的生活,将一身本领交给他,程恂才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天赋和使命。十六岁时,两位师父突然离开江北,只留给他一把原属于纵蓁的仙藤剑,和四个字,“来日将会”。他等了十几个月,一点音信也无,正值西沧祸乱的消息传来,于是决定和沈念斋一起游历闯荡,寻找师父的下落。
这破庙的顶上,是一条条板子拼起来的,横梁断了一块,角落有三个遗弃的燕子巢,黑糊糊的一团。门窗也大开破洞,幽幽的寒风从面上刮过,不一会儿鼻头就冰冰凉凉的。程恂不禁向郑朝朝那里望了一眼,他并不是认为这个脏乱破败的地方,女子不能居宿,只是好奇她在这里会是什么样子,忍不住想看看她。但一堆朽木遮住视线,他什么也看不见。
外头传来隐约的哭泣声,程恂是相信自己的耳朵的,更加相信自己的内功。他运功一听,那声音更大更透彻,令他奇怪的是,除了这个声音外,荒野再无其他生灵的动静了。就在这时,符烈和郑朝朝的闲话也传入耳中:
“那程恂太清高了,说不定就是花架子,不如我去试试他的武功。”符烈不以为意道。
程恂知道偷听是不对的,可是没料到她们正在谈论自己。既然说的是自己的坏话,那么偷听便也不算是不道德的了。比起究论道德不道德,他更在意郑朝朝是不是也认为自己是花架子和摆清高。
郑朝朝道:“比武不是问题,只要人家愿意和你打。不过我们走这一趟,也未必和他们再有交集了。倒是你,这几日我感觉你的武功长进了不少。”
“那是当然!你不在家的那些天里,我一天都没敢偷懒。”
“得了吧,我猜是爹天天催着你去练功的!”说到这里,郑朝朝一顿,“等找到爹后,咱们就去巫崖山下种田,再带你去见婆婆……那时就能安安稳稳生活了……”
程恂这才知道,原来她是巫崖山庄的弟子,巫崖山庄是一个隐秘的小派,很少有人见过他们的武功,也难怪她这么好的身手,自己当时并未认出来。他心里有一丝失落,是连被人评价的资格都没有的失落——但转念一想,若是她是一个见谁便将谁放在心上分高低的人,也不会让他……
只听见符烈有些哽咽的声音,“朝姐……”他顿了一会儿,“咱们现在没了客栈,一切都不比从前。和符大叔团聚以后……”
“说了好几次,你还不改口吗?”
“等和……和爹团聚以后,也还要考虑生存问题,不如……”
“不如什么?”
“你看那个姓沈的,是不是有钱人?”
“又想劫富济贫吗?”郑朝朝笑着问。
“能偷一点是一点,反正他们还有那么多钱。”
“有钱的好人,广施善心。他虽然残疾,虽然有钱,可还是愿意帮咱们。要是害了他,不就是害了和咱们一样需要帮助的人?”
符烈问,“如果他沈念斋是装腔作势的坏人呢?”
“他要是欺负百姓的好人,我第一个把他的头拧下来……但如果是十分的好人,绝不能动。”郑朝朝开玩笑道。
符烈笑嘻嘻道:“五分的好人,你要怎么办?拧一半的头?”
郑朝朝道:“五分的好人,就再画上乌龟,捆起来,倒吊在城门外!”
两个人低声嘻嘻哈哈了一阵子,程恂看向沈念斋,发现这家伙正睡得香甜,不知做了什么美梦,嘴角带笑,连自己差点被偷都不晓得。他听见郑符起身跃出窗框,而远处的低泣声仍幽幽,半盏茶的功夫,哭声没有了,姐弟俩也不见人影。
程恂不安地起身,喊醒了沈念斋,告诉他郑朝朝和符烈不见了。沈念斋悠哉地躺在椅上,还挂着方才睡梦时那般笑容,迷迷糊糊地问他发生了什么。
程恂不回答什么,跑去窗框边向外张望,沈念斋见他这幅反常的样子,恢复轮椅的摆置,到他身边,见姐弟的铺子空着,说道:“是那伙山匪吗?”
程恂将方才听到的哭泣声告诉沈念斋,道:“他们的武功不弱。可能情况不妙。”
“也可能是年轻人玩性大,你不记得那男孩了吗?我看他若是去了山匪窝,肯定是要做小霸王的”,沈念斋摇头笑道,转而想到什么,神色紧张了起来,“虽然他们在武艺上能对付坏人,可是……”
“可是什么?”
“看起来这两姐弟是初入江湖,若是比心计,怕是单纯,不好逃脱。”
程恂只觉得方才还留有些迷糊的身体登时醒了,被泼冷水一般,立刻将手中的仙藤剑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