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线:周春生还没有失明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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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春生觉得自己还是无法好好道别。
彼时她恹恹地躺在病床上,只看着许嵩将一篮苹果放在床头。男人褪下大衣,看过来时眼里有暖意。
许嵩“最近感觉有没有好些?”
许嵩“医生告诉我你食欲不太好,下次我为你做些你喜欢的菜带过来……嗯?”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周春生的眼睛却只是将眨未眨地盯着他。
许嵩“怎么这样看着我,医生说你没吃晚饭,想吃什么?”
少女摇摇头,轻轻笑了一下,转头看向了窗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窗帘只是半掩着,在这个角落,能看到很漂亮的日落。
在屋顶的尖角那里,太阳就是从那边慢慢地下沉,像被戳破的蛋黄那样黄澄澄地融化了,洒了整整一地。
都是暖的。
周春生嵩嵩,我不想在医院了……我想回家。”
她突兀地说道,而许嵩只是看着她掩藏在发丝之中的耳尖,短暂地愣了一下。
寂静了好一会儿。
正当周春生实在忍不住想要回头看看他到底是什么表情的时候,许嵩忽然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周春生的身上。
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他说。
许嵩“春寒料峭,出去的时候多穿点。”
周春生高兴极了。
不过医生当然不会轻易允许一个病重的病患随意乱跑,抵不过周春生黏糊糊的请求,许嵩几乎是带她偷偷逃出医院的。
夕阳在远处的山脉之间缓缓落下去,天际出现淡淡的雪青和姜黄色,像千万年才成就的一块琥珀。
这样静的美,远胜过天色全暗下去之后霓虹闪烁的滟影波光。
她被他拉着,穿梭在嘈杂的人群中,尽可能避开熟悉面孔。大衣圈出一方干燥的小天地,抵挡尽数扑来的冷风。
直到顺利上了车,两个人才双双松口气。
周春生抽空笑道。
周春生“今晚过后我的主治医生肯定会骂翻我的……”
男人插进车钥匙,不知为何笑了一声。
许嵩“那我就和医生说——这一场逃跑都是我策划的。”
少女来了兴致,转头看他。
周春生“那你的理由呢?不然医生肯定是不信的,他可知道我的性子了。”
本也是开玩笑,没曾想许嵩蓦地转过头。男人的脸隐没在黑暗中,可周春生竟看的十分清楚。
他的额头,眼睛和嘴唇的形状;头发的颜色,宽阔的肩膀和修长的手指,所有的轮廓与气味,与过去很多时候无异。
许嵩“想和女朋友约会,算不算?”
周春生“……”
周春生“一起挨骂吧。”
这个理由,简直能把医生气死吧?
像是终于达成了什么目的,许嵩手背抵着鼻尖,笑出声来。
周春生轻轻推了推男人的肩膀,皱着眉佯装生气地小声说道。
周春生“你还笑……”
许嵩把手放回方向盘上,没有再看她,而是发动车子驶在城市的公路上。中途遇到红灯,他停下来,两个人都安静地等待。
变为绿灯的时候,男人才再次开口。
许嵩“但很想你,是真的。”
周春生“嗯?”
太突兀的一句话,周春生大脑一片空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许嵩却自顾自说起来。
许嵩“想再带你去巴黎,想和你一起写歌,想和你就这样漫步在路灯下,只做一对普通的情侣。”
许嵩其实不善言辞,他喜欢用歌去表达,做的比说得多。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个平凡的夜晚,把放在心里的东西全都倒出来。
他一直以来怀念的,竟都是那些触手可及的日常小事。
因为事到如今,他们连这种种小事都无法一一经历。
周春生安静地看着他,不知道什么表情。
周春生“看来这些话你想了很久。”
她的声音里夹着点淡笑。
许嵩“确实想了一会儿。”
周春生“对不起。”
周春生知道,许嵩要负担的未来,太沉重。她多希望从没上过那个节目,就像普通人那样生活着,平静地等待死亡。
而许嵩也像他本身那样,在属于他的天地中叱咤风云,何必为了自己牺牲掉安稳和未来。
但周春生也知道,如果让他选择,他会千千万万次回到自己的身边,和自己一起奔赴命运的漩涡。
可周春生舍不得。
许嵩“不是你的错,不要道歉,生生。”
他的声音温柔极了。
许嵩“只是我甘愿为之沉沦,与你无关。生生。”
许嵩“只是我喜欢你,仅此而已。”
周春生感觉喉咙里被塞入了一团酸涩的混合物,堵的她呼吸困难,哽咽难忍。
她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和许嵩再创造新的回忆,而旧的东西已经填不满时间挖下的坑。
时间这东西,迟早把两人都给埋了。
不,只自己一个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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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嵩带周春生先回了趟家,先前从医生那里得知她不愿意进食,所以给她做了些菜。
他做菜一向很利落,是法式小蛋盅和蔬菜浓汤。清淡也有滋味的料理,最适合没有胃口的时候吃。
不需要多么高级的做法,也不需要豪华的食材,没有看起来很厉害的厨房和琳琅满目的厨具也没关系。真正的美味往往出自一个人的心意。
如果不能完全表达出口,就用味蕾来传达,传达想念,传达喜欢。
思索着她的爱好,记挂她的习惯,期待她是不是也喜欢。这大概是许嵩润泽无声的爱,亦是他内心最真诚的坦白。
少女替男人围上围裙,尔后在一旁就这么等待着。
很奇怪,当她一个人想起他的时候。周春生想到的不是任何波澜起伏的画面,周春生想起的只有夏日的料理台,浸没冰块的果子积起小滩水。
午餐的瓷盘碰到彼此清脆快乐的响动,窗户外的树枝轻轻筛过阳光。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吹进来的风遮盖。
仿佛是只有两个人知道的秘密。
约好要一起去旅行,夏日的蔷薇,清凉的雨水,鸟鸣伴着繁星,而远方的山和森林,要看哪座,其实不关心。
周春生想起的总是这些无关紧要,然后不值得特别回忆的瞬间。
然后再次为它们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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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春生“我们是要去哪儿?”
许嵩“去看烟花。”
许嵩拉着周春生的手,走在前面。
他好像永远走在前方一点点,在周春生随时能看到他的地方,然后他走走停停地回头来等自己,背对着世界和时间,看穿了周春生整个生命。
周春生走上山坡的时候,这里的人群已经摩肩擦踵,熙熙攘攘地拥挤起来。
天空“嘭”得一声,烟花绽放开,人群发出惊叹和欢呼,那些光亮转瞬即逝,又接连不断。
这里很多都是情侣或者一家人一起来的,这么多人,每说一句话都要用振聋发聩的音调大喊,才不会让字句掉在地上无人接收。
在这么热闹的环境里,周春生抑制不住的觉得开心。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整个人都被藏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少女转头,也就是那一瞬间,烟花橙色的光芒好像变成炽热的火焰,忽明忽暗。
仿佛有了呼吸一般,在火焰的吞吐间,周春生看见许嵩没有在看烟花,男人的眼睛,一瞬不移地看着自己。
以至她转过头的那瞬间,同他四目相对。
许嵩的眼睛总有一种大海涨潮或退潮前的静谧感。世间每一个稍纵即逝的清晨和黄昏,每一天的曙色,夕阳和星光。
尽管都不可复制和再现,可被他这样注视着,周春生只觉得时间缓慢的近乎凝滞。
他们就这样在拥挤的人潮中对视,目光就像一封封被投递和接收的旧信,里面有尚未发黄的纸渗透彼时的记忆——
愿望、誓言,像潜伏的汹涌巨浪,瞬间铺天盖地呼啸而来,历历分明。
周春生忽然很想哭。
她紧紧抓着男人的手,好像怎么都看不够似的,用每一寸目光去描摹他的每一处地方。
笔直的道路上,簇簇的白色花朵像一条流动着的长河,在浓厚如醇蜜的日暮之下。
有花瓣飞旋着脱落,同时幻化成无数游离浮动的光点。
周春生闻到浓郁的花土香气,叶片渗透出丝丝青草的气息。和被太阳蒸发出来的强烈辛辣的味道不同。
那是一种幽幽的,细致的,嫩生生的气味。
如果有一天自己什么都看不到了,她想。
她也一定能记住这天的味道。
周春生踮起脚尖,许嵩也顺应着弯下腰——少女的唇附到男人的耳边,哽咽着说。
周春生“谢谢你的烟花……我很开心。”
而许嵩只是将她揉进怀里,去吻她的唇。
没有什么能建造爱,除了爱。
没有什么能摧毁爱,除了太爱。
即使再次分别,那么你们的分别不是因为耗尽了爱,而是因为那爱太强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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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晚上周春生的母亲陪着周春生写日记,母亲就在一旁为她削水果,听她絮絮叨叨地说和许嵩的事儿。
周春生“烟花真的很漂亮,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烟花,我很开心。”
少女垂着头,头发凌乱地四散,铅笔一笔一笔地在纸上画着。
周春生“真想再看一次。”
她的声音渐渐弱了,眼眶开始滚烫,眼泪几乎要溢出来,先前那点强忍着的坚强在此刻无所遁形。周春生抬头,去拉妈妈的手。
母亲慈爱又怜惜地坐到她身边,任由周春生挽着自己的手,靠在自己的肩上。
周春生“妈妈,我还想……再去旅行。”
她有些喘不上气似的,哭腔一点点从喉头迸发出来。
周春生“我还想和朋友一起玩……也想顺利读完大学,想和喜欢的人结婚……”
周春生“我还没有、还没有好好孝敬你们……一直只会给你们添乱……对不起。”
眼泪掉的越来越厉害,少女哭得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母亲红着眼眶,摇摇头,很轻地拍了拍周春生的肩膀。
。「母亲」“妈妈一直很后悔一件事。”
。「母亲」“最开始得知你生病的时候,我和爸爸都不知所措,比你先一步哭出来了。”
。「母亲」“所以你一直都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母亲」“妈妈就在这里,小春不需要一个人坚强,叫出来喊出来都没关系。妈妈一直都希望,小春是个幸福的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周春生终于开始大哭起来,将那些孤单、倔强,悲痛全都暴露出来。
睫毛湿漉漉的,来不及去擦,只会一遍一遍重复“我不想死”。她抱着妈妈的脖子,像流浪多年的游子终于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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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嵩很久没有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今天难得浪漫生活博物馆有《 Romantic Heroines 》特展,他中午便赶过去。
十二月的巴黎冷的要命,可这座位于蒙马特山下的故居中却颇有暖意。
前段时间一直睡不安稳,今天也照旧没有点咖啡,下午看完展览又在院子里小坐了一会儿就打算回家继续工作。
谁知一觉睡到现在。
许嵩接听电话——是薛之谦打来的,寒暄了一小会儿就挂断了。大概意思就是问他什么时候回国。
周春生去世以后,许嵩像是为了逃避什么,解决完一切工作,就逃也似的坐上了巴黎的飞机,谁也没告知一声。
还是后来有小员工发现总监不见了,薛之谦才知道这事儿。打个电话询问,许嵩也只说是散散心。
死亡对一个人的打击是不容小觑的,薛之谦也心知肚明,很有眼力见地没有追问。
只是嘱咐了几句就完了。这次的催促回国薛之谦本也不报什么希望,不曾想许嵩沉默了一会儿,居然答应下来了。
许嵩“下个月就回去。”
挂断电话,许嵩看着枕边被橙黄色光芒照到的书本,书上用黑色墨水写成的宇句,每一笔每一划却都变成了如燃烧着的炭色那样透明光亮的红。
化也化不开,就好像即将灰飞烟灭之前的那一瞬间,在努力表达它最后一次的含意。
实在没事干,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许嵩干脆披上大衣和围巾,迎着小雪出了门。
毕竟人总要有一些放在心里的东西,就像梦一样挣扎着不肯忘记,妄图哄骗自己没关系,只要醒不来,就还在。
哪怕是个梦呢。
圣诞夜没什么人,大概都在忙着和家里人相聚,所以许嵩的背影落在空无一人的雪地里,显得很落寞。
他经过了一个很高的大厦,许嵩忽然想起去年和周春生来巴黎的时候,似乎在这个地方待过一小会儿,那天也是圣诞节。
正当许嵩琢磨着回忆的时候,大厦的广播突然切出一段英文,念出一个名字。
他很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
这个名字只被许嵩放在心里,一点一点去摩挲,却没有再多多提起。
。「广播」“Merry Christmas!以下是2021年圣诞节周春生小姐为许嵩先生写的节日留言。”
。「广播」“圣诞快乐,嵩嵩。我希望每年都能对你说这句话。”
。「广播」“希望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接下来是奥莉维亚小姐写给查尔斯先生的节日……”
原来那个时候她短暂的离开,是为自己准备这一份礼物。
许嵩这才意识到,耽于记忆的人,纵使行过千山万水,也不过是辗转不前,画地为牢。
他才是那个不能好好道别的人。
在这条看不见的道路上,周春生和许嵩的存在对彼此来说都是幸运的吧。
在漫长又短暂的岁月中,幸而他们还有对方,这让那些不安、迷茫,恐惧和痛苦忽然都有了安放的位置。
所有的快乐幸福和爱,都化为一张具体的脸。
许嵩望向和深蓝色夜空相融的大厦,在纷纷扬扬的风雪中,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着——
许嵩“我永远爱你,生生。”
— fin. —
— 番外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