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直到我把门完全拉开,走廊里的光照亮了三分之一左右的客舱,客舱里依旧平静。也许有两个人翻了一下身,有个人哼哼了一声。最令我紧张(说实话同时很兴奋)的是有个人朝着我这里望了一眼。我没看清他的脸,但清楚地看到了他眼睛里的反光。有那么一刻我希望他能走过来与我交谈,或者问问我在干什么,或者向外张望一下。后来我只是企盼他不要突然大吼一声:“把门关上!”
直到我把门完全拉开,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我的心暂时放下了。于是我坐在门口那一块小小的地方,撑开书,借着走廊上的灯,慢慢地读起来。
如果说世界上真有魔法,或者说世界上真有神灵,那么读书的时候就是证明其存在的时候。书是另一个世界,它可以让你暂时脱离这个世界的空气、土地、养分和重力。你有多少本书,你就有多少个世界。于是走廊上打牌的声音不再喧闹,它渐渐模糊成了背景音。
“你在看什么?”
这个世界的重力突然重新作用在我身上,将我猛地拉了回来,死死地按在地面。我抬起头,一个短头发的姑娘正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我。她的站姿很奇怪,略有些耸着肩膀,两腿一前一后微微分开,双手像站军姿那样紧贴着裤缝放着,那样子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一样。问出这句话大概耗尽了她全部的勇气。她干枯的嘴唇紧闭着,当我望向她的时候,她的目光迅速躲闪开去。片刻,又缓缓游弋回来,与我对视一霎,再迅速避开,就像将晚的潮汐。但仅仅是那一霎那的对视,我就已经捕捉到了些什么。
从她的眼里,我看到了我当初上船的原因,一模一样的原因。那么在某个其他人眼里,我是不是曾经也有过一样的眼神呢?人原来是这样的浅薄,当你看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也把你看得清清楚楚。
我合上书,拿起来冲她摇晃了一下。
“哦,这本书好看吗?”她的声音有种微不可闻的颤抖,她似乎试图笑一下,但最后只是嘴角微微的牵动,我知道,那很难。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我完全不知道怎么回答。仿佛是她声音里的颤抖感染了我,我觉得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起来,让我喘不上气,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尽管我只听见它跳了三下。
“好看。”我说。
“哦。”
一切都结束了。
“你想看看吗?”“给,你拿去看吧。”“这本书讲的是……”“我还有一本差不多的,你想不想……”这样的话我没有说。事实上,我什么都没有再说。
小时候,我家养过一条狗,一只土黄色的小狗,刚来的时候还站不稳,耳朵蜷缩着,怕人。它伴我度过了几年的时间,和我一起长大。在我八岁那年,因为被邻居家的大孩子欺负,它为了保护我,突然窜出来狠狠咬伤了那个大孩子。于是,因为大家都可以想见并且理解的下文,爷爷把它撵出了家门。它不愿意走,爷爷就拿棍子打它,直到打折了它一条腿。最后,它在夕阳的余辉里,沿着门前那条公路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视野的尽头。我到现在都忘不了它离开时最后回头看我的那种眼神,它眼里的一切都是昏暗的、没有颜色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个姑娘最后看向我的眼神也是那个样子。就像是刚刚升起的太阳还没来得及完全破开云层,就突兀地掉下去了,只剩下一片没有光的天地。
姑娘走开了,她也没有再说什么。
我继续低下头看书,直到听不见她的脚步声。但我再也没有看进去书,书里的那个世界仿佛对我封闭了,只把我扔在这个世界里受煎熬。
我很大声地合上书站起来——我要去侧舷看看。
海面远不像客舱里那样平静,白色的浪花不断破碎在我眼前,耳朵里充斥着它们痛苦的呻吟。骄狂的风就卷起它们的残骸,然后讽刺一般扔在我的脸上。我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海,分不清这艘船究竟是真实地行驶在海面上,还是也只是天空的倒影。
忽然,有什么东西在不远处出现。它时隐时没,但它并没有同海浪一样被绞碎,这让我诧异,我以为只有像这艘船一样的钢筋铁骨,完全没有生命和灵魂的东西,才能在这样的一个世界里活下来。
那是一头蓝鲸,至少是一头鲸,我对这方面的知识没有什么涉猎,但如果我的眼睛没有瞎掉脑子没有坏掉的话,那我敢发誓,我看见了一头鲸。其实它是什么重要吗?我不知道。叫它蓝鲸,叫它鲸,其实叫它ABCD都可以,我也可以叫它猫叫它狗叫它猴子,反正都是人给它取的名字。可人们就是在意它叫什么,在意这点胜于一切。为什么呢?
我现在想清楚了,因为这体现了人的伟大。人的最伟大之处就是他能给一切事物命名。这样的权力,这个星球上只有人才有,也许全宇宙也只有人才有。而这样的权力一度让人自大到自以为可以掌握一切被自己命名过的东西,包括人本身。当然,这样的观点现在不一定被所有人承认了,但嘴上不承认并不妨碍心里这么想。行动总是比言语更能填饱肚子。
我观察了一会儿,更加确定,我看见了一头鲸。但这里怎么会有鲸呢?尽管我不知道自己具体在哪里,但我很肯定,这里是绝对不会有鲸的。我到底该相信自己的观察,还是相信我的理智?当这二者冲突的时候,我到底该怀疑是自己的观察失误,被假象所蒙蔽,还是该怀疑我的理智出现了问题?我不知道,而且我不敢告诉其他人。
我怕其他人指着就在我眼前的庞然大物告诉我,不,这是不存在的,你什么都没有看见,或者,你什么都不应该看见。我同样害怕有人说他们也看见了,因为那样,我就和他们没有区别。区别,是的,我总是这样,既盼着和别人没有区别,又害怕和别人没有区别。我总是这样的矛盾,就像小时候我难以忍受只有我自己知道一块饼干有多好吃,但又不想让别人品尝。我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会这样。我希望是,又希望不是。
我忽然听见船尾有声音传来,我如释重负地跑了过去。
很多人聚在船尾,我似乎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他们长相各异,却又千篇一律。他们都朝船尾的护栏看过去,不知道在看什么。他们有人在大声地呼叫着,有人扒拉在栏杆上朝下望,同时喊着些什么。有人在来回地奔跑,像在运送什么东西或是传递什么信息——这很滑稽,因为这艘船就这么大,我认为奔跑这个动作并不适合于任何有限的空间,所以我总是不喜欢奔跑。更多的人是在交谈,但听不清内容,就像猪圈里的猪聚在一起时会哼哼一样。
我在犹豫该向谁问发生了什么,但又不确定我究竟关不关心这个问题。我很快拿定主意——我应该关心一下。但我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就听见有个声音在我耳旁响起:
“有个姑娘跳海了。”
我不知道谁说的这句话。
“什么样的姑娘?”我同样也不知道在问谁,但我的嘴和声带就这样自发地配合起来了。
“一个短头发的姑娘,我见过她几次,看谁都是一副很害怕的样子,眼神总在躲闪。”还是刚才那个声音。
“为什么?”这是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没有人回答我,我却听到了答案。
我把手里的书放到离船尾护栏最近的那根带缆桩上,转身往回走,身后应该是有人叫了我一声,我没有答应。
经过侧舷的时候我看向海面,海面比刚才平静了不少,远方的海天线也渐渐清晰起来,那头鲸已经不见了。
我回到了客舱里,客舱里又湿又冷,一片漆黑,拥挤逼仄,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但是这里很安全,大家依旧都放心地睡着。
我突然意识到,这里不是新世界,这里还是原来那个世界。
施翰
二一年九月十一日凌晨于上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