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杨敏锐地留意到，张超的嘴唇也如蒙蚊蚋叮咬了那样地红肿着。但他没有说话，像他每一次被老张头探问张超行迹时的瞒而不报那样守口如瓶。
张超你吃那盘儿花生米吧，杨。
张超的方形箸头遥指着方桌一角，说。
张超前晚我俩吃剩的，再不吃该坏了。
张超盐粒儿没炒化，有点儿卡牙，你吃的时候注意。
黄子弘凡也把他自己的汤勺嗦了一口，潦潦草草地，就插在张超右手边涤流着清汤的白色陶碗里，像南方人于水田之间插下一棵稻秧。他端起自己的汤碗，满堆着乳黄色鸡蛋花的那一碗，仰脖，半闭眼，就咕咚咕咚地一直喝了下去。
高杨你当心烫啦。
高杨就近地拿一只手背抚着黄子弘凡惯常如猫咪那样拱起着的后背，而似乎是对着张超继续说道：
高杨这样下去不行的，你们家的工分……
张超我懂，我懂。
张超的手掌骨节分明，远远按在了高杨宽大而并不嫌臃肿的肩膀。时间过去半晌，他对他们两个说：
张超总会有办法的。
言之缓缓，而又言之笃笃。
张超的家里，自从有黄子弘凡来了之后，人均工分就益复跌下了一个档。
张超醉心艺术，几乎不事生产，老张头的年龄又已然太长了，一家人的生活嚼用，原本就靠着姐姐一人辛苦支持，恣睢而坚韧。
黄子弘凡毕竟不是农民出身，加上地方不熟，用了好长时间，还是未能太适应边陲小村的生产和劳动方式，因此一直拖着全家的后腿。虽然从来无人埋怨过他，小青年的心里却仍有千般万般的不是孜味，好天良夜以降，对月难鸣。
一切的转机，最终还是靠了张超。
他收拾他的画具，封锁在垫住了层层香樟脑的红木箱笼里面，像锁住一重不安分的梦境；他剪短他艺术家的半长头发，扛起斧子、锯子、凿子，主动跟爷爷学起了木匠的手艺。
被张超解除了封印后的黄子弘凡，俨然已成了张村最话痨的小孩。他缠绕在张超和君瑞老人的身侧，蛇娃似的周梭不住。
还是条响尾蛇，因为总像炮仗那样一刻不息地霹雳绽开其壮阔的声腔。
黄子弘凡爷爷，再给我们讲点儿厉害的故事呗！
黄子弘凡坐着竹皮子扎的小方凳，大口啃吃一片汁水四溅的红瓤西瓜。
同样的西瓜也摆在张超的跟前，而他冗忙于和爷爷一起，为合作社打制一批新的扁担，因而没有功夫顾得上吃。
黄子弘凡每吃一片西瓜之前，就把瓜肉的尖子送给张超先吃。看他囫囵嚼过了吞咽下去，再用手背为他擦一把口角的淡红水痕，这才放心了似的，低头吃他的来。
张超出汗的时候，他也用手背为他抚去眉骨边上咸黑的污水。
他在他当夜的日记中写下：
黄子弘凡漫无目的的杳夜里面，他还清澈的唯有眼睛。
老张头戴着斯文的花镜，操作木工尺时，尤有晋唐文士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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