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放晴。秋风凉好,温和的阳光在窗前照入乳白欧式窗帘,形成明黄的光柱。
“木先生觉得”,少佐双手撑在二楼的露天窗台上,凝视着楼下,“是谁呢?”
木先生眼睛笑弯,合上刚刚摇着的折扇。
“少佐说的是,影响了乌骓行动的,内应吗?”他在窗台后的茶桌上,拿去糖盒,双指夹出一枚方糖,在修长的指间转来转去。
“少佐有怀疑的对象吗?”
暂时想不到什么证据,他说。
“还以为您有想法了呢。”木先生笑着,将方糖滑入热咖啡,长勺缓缓搅动。
毕竟,也不是无迹可寻,木先生喃喃。
“少佐,您会怀疑阳青吗?”他突然问。
从二楼窗台,少佐看到,阳青走出一楼楼门,向着院子大门走去,她戴了顶兔绒蓓蕾帽,和苑儿一起在门口,似乎是,在等黄包车。
“你让我怀疑一个歌伎?”
“乌骓失利当天,阳青曾经出过门。她是去杏心馆看病,和以往去云遏楼的路线不同。”木先生放下咖啡,“少佐是否想到,这并非巧合,而是以看病为幌子,去传递情报呢。她将我们将突袭红军的地点时间传出,红军提前撤退,导致我们的扑空,红军的成功逃离。”
“我更相信这是个巧合。”少佐说,阳青柔弱地就像兔子,怎么敢在肉食动物面前做内应。
不过,你怀疑到了,就做点打算吧。少佐轻轻点头。
“你是怎么知道,她那天没有去云遏楼,而是杏心馆呢。”
“我在这两边都有中国人朋友,曾经说过,您忘记了。”
“不愧是你,木先生。”少佐赞赏。
木先生颔首微笑,目光低垂,金框眼镜折射的微光盖过了眼神。他将热咖啡递给了少佐。
楼下,秋风微微吹起阳青头上帽子的兔毛,她往下压了压。一辆黄包车驶来,苑儿招手让它停了下来。
二位姑娘去那里呢?车夫问道。
“去鸡鸣寺。”
在传统节日去寺庙礼佛上香,以示虔诚,是当地一种习俗。鸡鸣寺在这种时候,香火会更旺一点。以前的和平年代,这种时候寺中是一番烟雾缭绕,摩肩接踵的热闹景象。
“今天风大,鸡鸣寺又在湖边,估计人不会很多。只是要穿多够多啊。”车夫一边提醒,一边向前跑着。
阳青回头看了眼向后退去的中森府,虽然自己是府上的歌伎,囚笼总在等她回来,但可以短时间离开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满是忧思的心里有点释然。
,心结被秋风迎面的秋风吹开。
既然是出门,还是把心打开。
尤其,是去见陈溪先生。
陈溪在给她的月饼里夹着的字条上写着,请她今日去鸡鸣寺的茶园里喝茶。阳青非常好奇和期待陈先生请她去的意图,一大早拉上苑儿出了门。
街上粗壮的梧桐树叶子初见斑驳,秋光正好。虽然秦淮河岸的树荫下,是有点冷。
“小姐,今天出门你光顾着戴新帽子,忘戴围巾啦。”苑儿将一副白羊毛围巾递给阳青,和她的兔毛帽子很搭,阳青严严实实地围上了,刮并且了刮苑儿的鼻梁。
“看得出来,小姐很想见陈先生呢。似乎与陈先生是一见如故。”苑儿说。
“有些时候,是一见如故。但有些时候,是往昔与今日变化太大。就像这秦淮河边,不过短短几年,已经像过了几辈子。”阳青看着梧桐叶一片片落到河水里,随流水漂散,“你懂吗?”
“嗯……懂”苑儿皱眉。
“看来,是不懂的。”
寺中院落叠错,还未上香祈愿,先穿过山门殿,辗转过几棵盘曲嶙峋的古松,几扇院门,几座偏殿,来到一间题有“金桂清心”的茶园内。茶园深青色石地板因为连日阴雨长了绿苔,一株金桂在茶楼旁静绽着。
茶园老板上前迎接,欠身说道,里面的先生已经等二位许久了。阳青和苑儿快步走到茶室里。
“陈先生!”阳青跨进门槛,看到茶室内榻上凝神看书的陈溪,情不自禁地喊了她。
陈溪的长相和寻常女子不同,眉眼中文静和清冷的气质极为少见,此时安静看书的她更是与众不同。
戴着白帽白围巾的阳青,像一只兔子一样蹦了进来。小姐一看到你,整个人都高兴起来了,苑儿对陈溪说。刚刚还黯然若失,现在仿佛被阳光照亮一样。
“看来,送去的月饼,小姐已经尝过了。”陈溪将书卷放下,小启招呼二位上座。
“先生以后可以叫我青青。看来,陈先生是真的喜欢喝茶。不知今天喝的是什么茶。”阳青问。
“好。还欠些时候,等沏好了,你们自然知道。”陈溪说。
“阳青姐姐,你看上去比上回见气色好了许多。”小启说,“我家陈先生的药,向来是十分管用。这回来再看看,争取药到病除。”
“你家陈先生今天叫我来,只是为了再来开药吗?”
“原先说过,青青的病不仅在身体上,更在心中。自从拜访了府上,我认为是更需要心药来解。”陈溪微阖眼帘。
中森府上,除了苑儿外不再有其它人能和阳青说话,整日困着,肯定是无助而且郁闷的。
“心药?陈先生的葫芦里卖的可都是写奇怪的药呢。”苑儿好奇问道。
“小启,茶泡好了。给大家倒茶吧。”
明黄色的茶水从紫砂壶嘴中流出,细碎的金色小花飘在茶盏中。
是桂花茶。
“南京的桂花茶,是有名的。”阳青说,“陈先生老家就是南京的吗?”
“老家在北方。”陈溪回答。
“那里是没有桂花树的,”小启说,“我家先生曾经来过南京,回了北方后对桂花茶很是怀念。去年重返南京以后,才重拾旧爱。”
“哦,北方。那倒确实是不会开这种花的。不过先生以后回去了,如果想喝,我可以给先生寄去的。”
阳青微笑。
“哦,是吗?”陈溪也微微弯了弯眼睛,“你很希望我回北方?”
“哈哈哈哈哈哈必然是不希望!” 苑儿在一旁道,“您回去了,我们小姐的心药怎么办?”
阳青斜了苑儿一眼。“所以,先生您说的心药是什么呢?”
“青青是南京本地人,应该知道鸡鸣寺对于来诚心祈愿上香的人,向来是灵验的。我看青青是忧思已久,如果你有什么思念的人或事物,可以趁今日与我一同拜一拜。虽然未必应验,但诚意已到,总归是会了然一些。”陈溪接着问,“青青有什么心愿吗?”
“思念的人,是有的。”
“是心上人?”陈溪笑着问。
“都不在了。”阳青面无表情地放下杯盏,抬眼看进陈溪幽深的目光。
“至于心愿,不过是愿国事安宁,在世之人能够平安。”
金陵中学的秋游地点选在了鸡鸣寺。鸡鸣寺在玄武湖旁,和欧阳晴及袁媛家很近,两个小姑娘一起从家直接到了这里,来到鸡鸣寺下,加入到班级队伍中。
金陵中学是女子学校,一整个班都是十三四岁,正值豆蔻年华的小女孩,穿着全南京最好看的格裙校服,兴高采烈的聊着天,仿佛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鸟。
只有在班级队伍不远处的文熙,靠着寺墙,低头安静看书。
诶呦,这不是文熙嘛。欧阳晴看到她后笑嘻嘻上前,还看什么书,快来和我们玩。
《温病条辨》。文熙回答。
什么温病热病寒病,快来和我们玩!欧阳晴再次邀请。
你们在玩什么,文熙问。
玩 “真心话 。”欧阳晴说着,已经将文熙拽到熙熙攘攘的女孩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