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

中秋佳节，城主府遭到妖魔的报复，在满城烟火如昼之时，化为一片废墟，它瑟缩在晚风里，浸透血腥。

命运拨开黯淡的乌云，于乱草中探入一线天光。

女孩伸出手，将它拉出这冰冷刺骨的深渊。

小狐狸，

终究还是没有死在这个阖家团圆的日子。

女孩是赶尸人的孩子，这职业晦气，没人会计较她们母女俩带走一只鲜血淋漓的狐狸，他们蜗居在那间小小的义庄里，赶尸人常年奔波在外，一家人聚少离多，但炊烟照常飘逸，给了小狐狸一丝家的感觉。

女孩笑起来有两个好看的酒窝，她的手也很巧，照着捡来的字帖临摹的字，不比那些公子哥儿差，也是这双手，给小狐狸搭起了另一个家。

小狐狸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清澈的瞳孔里夏花凋零，冬雪凝结，又十余年过去，女孩长成大姑娘，妇人却早已逝去。

它跨不出那道门槛，外面的世界于它是那么的陌生，好像只要走出去，师傅和公子死去的那日就会浮现在眼前，而这个温馨的小世外桃源就像一场美梦，它宁愿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换这美梦的永不苏醒。

它开始眷恋这烟火气，眷恋来之不易的温暖。

女孩陪着它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晃荡着纤细的腿，轻轻抚摸它的脊背，喃喃自语，“快下雪了，爹爹也要回来了。”

它拱了拱女孩的手掌，舔舔她的手心，女孩笑起来，“看来你也很开心呀。”

可是，满怀期待的女孩，没有等来疼爱她的父亲。

小狐狸还记得那是个寒冷的冬日，鹅毛大雪覆盖土地，女孩的父亲被嚣张跋扈的林公子打死，而女孩也被林公子的仆从拖拽走，偌大的义庄里又只剩下了小狐狸。

它看着女孩被一群凶恶的仆人押着拜堂，看着林公子如禽兽一般折辱女孩，它只恨自己的懦弱。

那个时候的小狐狸，也不过数十年道行，若非得益于父亲的魔族血脉，恐怕是连化形都不能够的。

后来的后来，小狐狸还是抓住了林公子打猎的机会，设计进入了林府。

女孩还是当年的模样，除了那眼底摇摇欲坠的绝望与悲戚，却朝她微微笑着，“你可有名？”

小狐狸摇摇头，“未曾。”

“既然你我在此林中相遇，我便唤你——林遇，如何？”

“林遇。”这个名字在小狐狸的心口辗转，然后，她笑了起来，“谢谢姐姐，我很喜欢。”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林遇都很得林公子的宠爱，爱屋及乌，对二夫人的那些不堪行径也就销声匿迹了，而林遇和二夫人，也成为了关系亲密的挚友。

小狐狸和女孩又能在一起生活了，虽然这样的日子，比原来吵闹，比原来麻烦，但是，这一切看上去都是好好的。

小狐狸坐在高高的门槛上，晃荡着纤细的腿，小脑袋靠在女孩的肩膀上，天真地说——

“要是能一直这样下去，那该多好。”

黑衣男子的话在耳边回荡，身影早已没入黑暗，泫熙还是有些怔然，久久无法回过神，长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罢了，当务之急是找到自己那个不省心的笨徒弟，鬼界之事先放一放。

思及此处，他便抬脚匆匆往深处赶去，白袍掠过松动的洞壁，蹭上些许尘土，即便如此，他也没有任何的反应，甚至不经意间，呼吸都有些许的紊乱。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终于露出一线微光，泫熙加快步伐，眼前豁然开朗，入目是两张床榻，分别躺着泷月与二夫人，二人皆是双目紧闭，唇色苍白。

林遇一袭白衣，端坐在石桌旁，斟了一杯清茶，抬眸看向泫熙，神色淡淡的，“仙师，请。”

“三夫人。”泫熙定定神，下颚线绷紧，语气有些冷，“为何要挟持在下的弟子？”

“自然是请这位小姑娘听个老掉牙的故事，权当消遣。”

林遇很平静，好似是束手就擒，根本没有反抗的打算，反而很是配合泫熙。

泫熙无言，半晌，才道，“你也未伤人性命，何苦如此？”

“她的时间不多了。”林遇垂眸，握着茶盏的手攥紧，骨节泛白，“无奈之下，我只能向鬼王讨些寿数。”

泫熙蹙紧眉，难怪玄鬼会出现在这里，只不过......

“鬼王说，只要我闹出一番动静，引来附近的驻镇门派便好。”林遇仰起头，有一瞬间的茫然，“你知道吗，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居然在一个冷血的怪物眼睛里看见了一点温度。”

林遇扭头看向泫熙，笑得有些凄然，“您说，这是不是很奇怪啊？”

“妖也好，魔也罢，善恶与否，都不是由种族判定的。”泫熙淡淡道，“林遇，根据玄门条律，你应当算是功过相抵，即刻便可离开，不应当再与人族有瓜葛。”

“仙师，我有个问题。”

“嗯。”

“妖会有下辈子吗？”

泷月在这场幻术编织的梦境里走了好久好久，她看到雪地里的林遇与二夫人打雪球玩闹，看到林遇一笔一划写下“冬雪”二字，看到她们在烛火掩映下的一切隐秘。

梦境开始苍白，幻术失效，一切的一切都好像一场乌托邦的阴谋，美梦化为一地粉碎的琉璃，再无拼凑的可能。

最后的最后，泷月看见了一个人，月白的背影如黑夜里的灯火，站在花路的尽头，她不敢上前，不敢相信，就这样定定站在原地，仿若雕塑。

良久，她的声音颤抖，几番哽咽，才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师尊？”

却听背后一阵脚步声响，一个红衣女子与她擦肩而过，奔向那道月光，声音甜腻腻的。

“师尊！师尊！”

而那月光旋身，温和的光芒笼罩住张扬的火红，泷月只是静静站在原地，目送他们渐渐远去，就像曾经那无数次一般，在时光里不朽，做最无动于衷的旁观者。

本该如此。

泷月这样想着，竟扯出一个笑来。

只是这个笑，比哭还难看。

她就是个流浪者，看着旁人的悲欢离合，自己必须永远保持着清醒，随时准备抽离，根本没有留下的资格。

这样，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