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不歇,打落一地白梅。
大夫人在院门口遥遥看着他们渐行渐远,披着厚斗篷,手中提着一盏琉璃明灯,幽幽火光在黑夜里摇晃,如同狂风巨浪里孤独无依的小舟,等待着迟来的救赎。
“他们会一起回来的,对吧。”
“一定会的,夫人。”
一行人走在密林之间,只有泷月撑着一柄二十四骨竹伞与言希走在最后,撩开繁密的枝枝丫丫,指尖沾上冰凉的雨珠,望着泫熙和喻尘的背影,略略失神。
“仙尊,您觉得大夫人如何?”
喻尘恢复平静,略略扯动唇角,问道。
“背后妄议,不可。”
泫熙淡淡道,微微侧目,瞥了眼落后几步的两位徒弟。
喻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当是他担心自己的弟子,心内赞许。
这位泫熙仙尊,果真是位不可多得的良师。
“师妹。”
言希将手搭在竹伞上,灵力化为青兰色屏障,薄薄一层覆盖在伞面上。
“多谢师兄。”泷月回过神,道,“不必为我浪费灵力,一把伞,足矣。”
其余三人的头顶都开着结界隔雨,她却偏爱这样烟火气的方式,好像这样做,就能离凡人更进一步了。
“方才见你出神,可是有心事?”言希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师尊的背影,若有所思。
泷月摇摇头,道,“师兄多虑了,我只是在想,这魔为何要掳走二夫人?”
“十一。”言希还未回答,泫熙不知何时顿住步子,开口道,“你过来。”
泷月颇有些摸不着头脑,讷讷问道,“师尊?”
仙尊提着琉璃明灯,清冷的脸庞因为雨雾而蒙上一层浅浅的阴影,他就这样着一身白衣站在几米之外,似那不食烟火的降世谪仙。
“过来。”泫熙冷淡的声线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决,“为师有要事交代。”
泷月还是第一次见到泫熙这么强硬的态度……
她抬眸看向泫熙,隔着雾气腾腾的雨幕,她看不太清泫熙的脸,但似乎这样她看不清的神情,临死前,似乎也见到过。
“师妹。”言希察觉到泷月的恍惚,轻轻拍拍她的肩膀,“师尊叫你呢。”
泷月看向他,忽的一笑,“嗯,那我先去师尊那边,师兄走最后要注意警戒。”
“好。”
泫熙看着自己的小徒弟撑着伞一步一步走过来,慢慢拨开迷蒙的大雾,走到他的身边,抬起眼看他,清澈的眼睛里,倒映出他一个人的身影。
“师尊,是何要事吩咐弟子?”
这一刻,泫熙突然觉得自己看清楚这个小徒弟了,她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孩子,他一直都看得很清楚。
“三夫人非人,但也未作恶。”泫熙依旧是波澜不惊,“它不过是来报个恩罢了。”
“师尊如何得知?”
泷月好奇地仰头望向泫熙,微微将伞往后撇,烟雨朦胧间露出一双雾瞳,一滴雨水落在伞面,骨碌碌地滚下,无意间避开结界,落在眉心,有些凉。
泷月眯起眼,不知为何,忽地笑出了声,“弟子愚钝了,师尊心细如发,定是知晓的。”
泫熙的脸有些泛白,方想开口问,泷月却已用青白竹伞遮住自己的脸,伞面上是言希专有的青兰色流光,有些刺眼。
白靴落在湿润的枯枝上,沉闷的“嘎吱”声莫名让人烦躁,仙尊的手在袖中攥紧又松开,抬起又落下,骨节泛白,最终还是垂下手,淡淡“嗯”了一声。
本该如此。
“雨水冲淡了魔气,暂时还无法确定具体位置。”
言希拱手一礼,对这场缠绵不休的大雨束手无措,泫熙敛眉,摆摆手示意他先搁置一下。
泷月私下打量,摸摸下颌,应该就是在这附近了,许是太过劳费心神,她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终于后知后觉到了些寒冷。
“可是着凉了?”
言希和泫熙几乎是同时看向泷月,但开口的,依旧是言希,泫熙只是站在几步之外,看着言希一步一步走向泷月,而那个往日任性顽皮的小徒弟,就这么定定立在原地,仰起头,雨雾漫天,不知是在看谁。
泫熙看不真切,隔着烟雨朦胧,犹如雾里看花,他不敢出声,不敢伸手,生怕打破那来之不易的平静。
“没事,我还没那么娇气。”
泷月打了个哈哈,走到喻尘身旁,看着她用剑鞘拨开湿漉漉的草丛,“喻姑娘,你也休息一会儿吧。”
“多谢,我再检查一下周围是否安全。”
喻尘提着灯笼,想往草丛深处查看,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脚步,一股大力袭来,猝不及防间身子往前一倾,灯笼脱手,眼看着就要滑进漆黑的草丛深处,出于人类的本能,喻尘在慌乱之中抓住了泷月的胳膊,泷月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已然一黑。
“十一(师妹)!”
泫熙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蹙眉挥袖,一道银白灵流璨若闪电,在雨雾中炸开草丛,火星四溅。
琉璃灯忽明忽暗的光线下,赫然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
“小家伙,不要乱动,伤口会崩裂的。”
“既然你我在此林中相遇,我便唤你——林遇,如何?”
“我就像这院墙里的林木,兜兜转转,不过一个‘困’字。”
“我不能让你陪我在这个囚笼里过一辈子。”
床榻边浅眠的白衣女子眉心微蹙,唇瓣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梦魇已惊散,她猛地睁开眼,放下撑着额头的手,微微撩开轻薄的纱帘,床榻上一名素衣女子正安稳地盖着锦被熟睡,脸色虽然略显苍白,但却少了些经年的郁结。
白衣女子的指尖轻轻抚过素衣女子紧蹙的眉心,眉宇间紫黑的戾气稍散,上扬的桃花眼里缱绻如水。
暖融的一方静室,深藏在地底,似乎只要不去想,就这样任由时光流淌,也算是走过一辈子了。
她能听到命运渐近的脚步声,滂沱大雨是审判的长钟,她闭上眼,看到的,还是那个温柔的女子。
命运拨开乱草,让她在一片荒芜的雪里看见光。
白衣女子蹭了蹭素衣女子的脸颊,恰是听得一声惊雷,树木倒伏,地宫震颤。
她微微闭上眼,深深闻着素衣女子身上冷淡的梅香,从她的唇缝中漏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阵法破碎的声音是那么微弱,却好似在重重敲击她的心房,她站起身,一滴浅淡的红泪落在床榻旁,她凝望着那苍白如雪的女子,只是远远望着,再也不靠近。
良久,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等我回来,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