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彼岸花布满地狱路。
花开不见叶,叶生花先陨。
花叶不相见,生生两相错。
曼陀启狱门,曼珠唤故人。
浮生不过刹那,命归万古轻尘。
“忘机!”
视线一片模糊,有几道虚晃的白影向他奔来。鲜血沿着白皙的手腕汩汩流下,染红素白的衣袍,血珠滴落,滋养着脚下的彼岸花,花开遍野,艳紫妖红。
蓝忘机身形不稳,径直向后倒去,落入一片红海。
花瓣纷飞,飘落发间,映红白衣,又温柔地在他额间落下轻轻一吻。
蓝曦臣赶到身边,将蓝忘机抱于怀中,在耳边一遍遍唤着他的名字。
泪水早已润湿了鬓角,他连睁眼的力气都快没了。
可此时此刻,蓝忘机的内心终于卸去重负,心头温存着一股暖意,似久病初愈,似跋涉荒野寻得绿洲,似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直到失去意识的时候,嘴角还漾着淡淡的笑。心道:“兄长,我终于见到他了。”
戒鞭无情,落之有痕,御风而起,应声而下。轻簿的衣衫怎能耐的住鞭打,伤口渗出细密的血液,在白衣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少年的身形却未曾有半分倾斜,哪怕口吐血污,也只道一句:“敢问叔父,孰正孰邪?孰黑孰白?”
这一刻,少年只想守着最后的固执,守着心里的人。
自魏无羡身死以后,他一个人熬过了无数个日夜。寒潭很冷,思念更甚。问灵无数,却是无灵知,无灵晓。
四季更迭,纵然山花烂漫,柳枝轻扬,春莺啼鸣也再经不起蓝忘机内心丝毫波澜,浅色的眼瞳浸在深潭里。
只有蓝曦臣知道,弟弟思念成疾如病,身子渐弱,却只能负手立于窗前,看着他孤寂的背影渐行渐远。
这十三年间,唯一支持蓝忘机活下去的理由,就是:他坚信只要他把阿苑养大,留在自己身边,魏婴早晚会回来!这世上,魏婴唯一牵挂的,便是阿苑!他,一定会回来的!
于此,不管多久,蓝忘机依旧巡游世间,逢乱必出。一来惩奸除恶乃本分,二来他仍心存侥幸。
蓝忘机行至一处深山密林,灌木高大,郁郁葱葱。碧叶连成一片,从稀疏的地方望去,林海之上天色暗成淡蓝,余晖熏红了云絮。穿过墨色林道,四周安静,只留下飞鸟翅膀的扑棱声和衣袍擦过灌丛的簌簌声。
蓝忘机的感知变得敏感,风自林间来,裹挟着潮湿的空气,盛着丝丝凉意,抹额轻扬,撩起身侧的榕树枝,此处阴气颇重。蓝忘机寻得一处空地,席地而坐,取出忘机琴,手指拨动细细的琴弦,琴声传遍整座山林。
“何人擅闯此地?”以往问灵应是蓝忘机提问,对方以拨弦回之。此次不然,对方先发问,还听到了一位女子的声音。声音磁性、温柔,似幽泉穿过山谷,空灵而悠远,虚幻而飘渺。
蓝忘机愣了片刻,回应道:“姑苏蓝氏——蓝忘机。”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今夜猎途经此地,不知是何处,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为何问灵?”
“寻一人!”“既已身死,寻之作甚?”
“此人于我,很重要。”
“若寻不到,当如何?”
......……
蓝忘机垂下眼帘,眸光黯淡,一颗心仿佛沉入海底。
“那便一直寻,一直等,不论多久,我都愿意。”
“呵!”空气里传来一声轻笑,一个字轻似秋毫却重重的落在他心上。
“天真。”
蓝忘机抿唇低下头,指节弯曲攥住了衣角。
不知不觉中,四围升起朦胧的迷雾,白雾稀薄如纱,缭绕山间。隐约中,似看到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立于林中,手持花篮,青丝披肩而下。烟雾弥漫,看不清面容。
“想要见他,便随我来。”
未几,空灵的声音再次响起,蓝忘机犹豫,最后还是跟了上去。沿着蜿蜒的林道向山的更深处走去。
忽然,红衣女子没了踪影,蓝忘机困于雾中,迷失了方向。
天色渐暗,焦急中,不小心一脚踩空,卷入身后的一团黑雾。
身体极速下坠,世界在顷刻间变成黑色。阵阵尖锐凄厉的叫声刺激着耳膜,冲击着大脑每一根作痛的神经。
蓝忘机紧闭双眼,想集中心智,可灵力却一点也用不上,直到身体重重地落在地面,感觉到刚才似有什么在咬噬自己的身体,浑身刺痛,眉头一皱,唔得吐出了一口血。
“黄泉彼岸可不是谁都能来的!”
抬头,红衣女子已经背身站在面前,蓝忘机用手拭去嘴角的残血,起身向女子施一礼。女子纱袖轻轻一挥,眼前霎时开满了红色的彼岸花,清风徐徐,摇曳生姿,亦如血海般,让人望而生畏!
蓝忘机走进花田,没有凄厉的叫声、幽怨的哀嚎,一切都很安静,风很静,花很静,仿佛心也变得平静。
“天子笑分你一坛,当作没看见我行不行?”
熟悉的声音响起,敲击着心房,平静的水面霎时被激起层层水花。
“魏婴!”蓝忘机猛的回头,看到少年一袭白衣校服,沐浴在月光下,立身屋顶,言笑晏晏。
仰头,酒液入喉,些许溢出嘴角,沾湿了衣襟。这样的他,何其洒脱,不问世俗繁复,快活做自己。
“蓝湛?蓝二公子?蓝二哥哥你看看我呀。”
魏无羡笑着趴在桌上歪头看他。那天阳光正好,少年还是那个少年。
“蓝湛!忘机兄!哎!你等等我呀。”
“魏婴。”
蓝忘机迫不及待的站到了他面前,对面魏无羡径直跑来,却与他擦肩而过。
“干什么,脱衣服啊,你不脱是吧,那我脱。”
“蓝湛,别那么死板嘛,抹额借我用用。”
“蓝湛,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
画面不断的变换着,往事如潮,悄悄润湿了眼角。
.........…
"蓝忘机!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们姑苏蓝氏又是谁!”一句话似带着千万把刀,字字诛心。风变得凛冽,刺痛皮肤。
“魏婴,我带你走,跟我走好不好。”此时的魏无羡红着眼看他,他伸手却拉不到面前的人,血液焦躁的涌动,蓝忘机慌了神,迈开步子去追那个头也不回的人。
“管他熙熙攘攘阳关道,我偏要一条独木桥走到黑!”
“魏婴,回来!”
蓝忘机一句话用喊的,胸腔上下起伏,浑身发麻。
霎时场景一换,战火连篇,尸横遍野,黑烟四窜。天空是血红的晚霞,充斥着恐惧和死亡。
魏无羡站在混乱的人群中含泪大笑。“既然你们那么想要得到它,那就各自凭本事来夺吧!”进而,阴虎符被他震碎,四分五裂,各方势力纷纷争夺不休。
蓝忘机想到赶到他身边,奈何有无数的人挡在身前,赶不尽杀不绝。
“魏婴!”
这一刻,蓝忘机拼尽全力,也未能够赶到那人身旁。
此刻,他好恨,好恨当时自己抓住了他,却没有救他上来,以至于他还是心灰意冷的坠崖而亡。
顷刻间,所有回忆画面瞬间破碎。
赫然,从天而降一具黑衣人尸体,缓缓显现在蓝忘机面前。
只见他鲜血布满全身,黑衣染成暗红色,指尖血滴不止,一如他坠崖时的场景。见此,蓝忘机不敢相信跪到他身边,小心翼翼的将他抱在怀里,捧着那张苍白的脸一声一声唤着他的名字,“魏婴,魏婴……”
“魏婴,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任他怎么撕心裂肺的呼唤,怀中的人,却无法再应答他一句。
哪怕只言片语,都没有!怀里的人手指冰凉,他怎么也捂不热。“魏婴,醒醒……醒醒。”
他一句一句说着,怀里的人就是固执的不肯回应他,连眼睛都不愿再睁开了。蓝忘机哭了,声音微微颤抖。
“魏婴,别走。”泪水打湿了衣襟,心,缺了一块,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将其复原了。除非,怀中的人顷刻间醒来,完好无损的站在自己面前。最终,怀中人,慢慢的开始消散,直至怎么摸不着,也留不住他。
“魏婴!”紧绷的弦终是断了,蓝忘机真的哭了,哭的肝肠寸断。
下雨了,雨水冲刷着地面,洗不去满地残留的血污,洗不去满面的泪,洗不去心里的人。
红衣女子轻叹了一口气,将幻境打成了碎片。蓝忘机跪在红色花田里,世界归于平静,风很静,花很静,心......不再静。
“富华一梦,皆是虚幻,又何必执着!”女子清冷而疏离的声音缓缓在耳畔响起。
“魏婴……魏婴……”蓝忘机充耳不闻,一声又一声的唤着魏婴的名字,目光呆滞,空无生机。蓝忘机奋起抽出避尘割断了胸前几缕青丝,嘴角止不住的鲜血汩汩流下,血珠滴落。
一朵连一朵的红色花瓣,浸上鲜红的血,变得更加妖艳,令人沉醉。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味掩盖了血腥,风卷起一簇簇红色花瓣,一圈一圈,布满整片天空,漫天飞扬。
少顷,伴随着漫天红花,蓝忘机青丝缓缓变白,俊秀的脸庞,既无血色,也无生机。
但,在他目空一切,绝望的想要用避尘结束自己的生命之时,一股陌生而又强大的力量阻止了他的行动。那力量之强大,超乎他的想象,手中避尘划过手腕,瞬间被震飞。
不时,眼前出现了一座石桥,月光轻柔,两侧是垂柳,桥下流水潺潺,桥上站着的人,一袭黑衣,鲜艳的红色发带缠绕着发丝,缓缓向桥下走来。
“魏婴!”那身影,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蓝忘机几乎是在瞬间迈开步子跑到桥边,瞳孔里的面容愈发清晰,耳朵清楚的听到那人轻轻唤一声“蓝湛”,情难自已,蓝忘机一把将他拥入怀里,恨不得揉进身体里,这是他日思夜想的人,是他寻而不得的人。
是真的也好,是梦境也罢,只要这一刻他在。怀里的身体冰凉,似结了一层霜,一滴泪悄悄落下,却烫伤了魏无羡的心。
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
从此刻开始怀里的眷恋化作细水长流,眼有星辰,心盛繁花,漫漫长夜有时尽,故人归来终有时。
就这样安静的抱着,魏无羡轻轻抚着他的背,一下一下,把温柔融化进肌肤,流入骨子里。
良久,他们谁都没有想过,彼此会以这样的方式再相见,以这样的方式表明心意。不过,如此便好,如此甚好。
“蓝湛,你不该来这的,你该回去了。”
蓝忘机一遍遍轻捋着魏无羡额前的碎发,指腹摩挲着苍白的面庞,又低头为他整理衣饰,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蓝湛。”
魏无羡握住他的手使他停下,捧着他的脸,对上他躲避的目光。 “魏婴,我不想走。”
“蓝湛,再不走你会元气大伤的。”
蓝忘机不动,也不说话,眼睛红红的看着他。魏无羡心揪作一团,把头凑过去,额头与之相抵。
“小古板听话,我会………我还在的,我会以别的方式陪在你身边,会一直在。”
魏无羡抬起头,大拇指轻轻擦拭他的眼角,柔声道:“蓝湛,不哭了好不好,我还在的。”说完,将唇一点点上移,在他的额间落下一吻。
花瓣再度涌起,卷走了一切,石桥、流水、垂柳以及眼前的人。恍惚间蓝忘机似乎看到兄长等一干人向自己跑来,却因为体力不支,倒在了花海里。花瓣纷飞,魏婴的脸在眼前挥之不去,他笑了,因为魏婴在对他笑。
远处的树下,少年将一幕幕看在眼里,握紧手中的折扇,转身离开了。
一缕柔光透过窗棂,洒在枕边。
炉里点着熟悉的檀香,在阳光里袅袅升起白烟。
蓝忘机坐起身来,环顾四周,原来在静室。
蓝曦臣轻推了一下门,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
“忘机,你醒了。”
将汤碗置于案上,坐到床边询问道:“身子可有不适?”
“兄长,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魏婴了。”
蓝曦臣微微一笑:“我知道,你一直在唤他的名字。”
“可是这个梦好真实。”
“兄长,魏婴,他对我笑了。”
蓝曦臣在一旁静静听着,将碗端到他的手里:“忘机,玉兰花开了,出去看看吧。”
窗外,皎洁无暇的玉兰花仿佛落在树上停歇的白蝴蝶,在春阳下轻盈而又美好,有几朵终是经不住风的诱惑,飘下片片洁白的花瓣。
蓝曦臣走出静室,墙角下悄悄盛开着一朵鲜红的彼岸花,花瓣乘着清风飘落窗边。
“是真是假,是实是梦又如何呢?人生在世,本就是一场梦。”
蓝曦臣清晰的记得,他在红海中见到蓝忘机的时候,那被鲜血染红的白衣,一头青丝换银丝的狼狈。
此后,蓝忘机一改常态,白衣不再着,一身黑衣处世。就连蓝曦臣也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他的弟弟,他又怎会不知他呢?只是,他不愿见他目空一切,毫无生存意志。只有心存一念,方能使他有活下去的动力。
彼岸花开开彼岸,独泣幽冥,花艳人不还。尘世忍离谁再念?黄泉一路凝泪眼。叶落花开花独艳,世事轮回,花叶空悲恋。莫叹人间魂黯淡,何知生死相怜远!
在那处秘境之内,谁也不知蓝忘机后来经历了什么。让他原本逢乱必出,即便寻便大江南北,也要坚持寻他。可,他放弃了,他内心的那根弦断了,眼中尽是仇恨!他再次受诫鞭之刑,单方面宣布叛出姑苏蓝氏,言道:从此,世上再无含光君!
而后,在一次夜猎中设计假死,暗中调查当年魏婴被陷害之事。直至后来聂明玦发狂,爆体而亡,进而失踪。
蓝忘机才查到些蛛丝马迹,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在金陵台揭露了金光瑶的阴谋,及其金光善等人丑恶的嘴脸。
“蓝忘机啊蓝忘机,事实明了,该下地狱的,都下地狱了,为何你还活着?为何不下地狱?下地狱去找他呀!”
这是他揭露穷奇道截杀的真相,以及金光瑶伙同薛洋用阴铁复原阴虎符的阴谋之后。江澄因此怀疑他的身份,进而寻得他的踪迹,怒气冲冲的对他吼道。
“对啊!你怎么不去死呢?为何还活着?”受着江澄的话的影响,蓝忘机几近入魔,癫狂的自语道。
而后,避尘于手,鞘出,脖颈间鲜血喷涌而出。此刻,蓝忘机一脸浅笑,也终于释然,他终于可以去见他了。
“魏婴,这世上之人,或贪图名誉,违心而活;或为求自保,而做下害人害己之事。世事浑浊,何以断一人之心?”
恍然间,蓝忘机似乎又看到了魏无羡的的身影。眼中少年风采依旧,只可惜,他已不再是原来的他。
若再见你,时隔经年,我将以何致你?
以泪!
以吻!
以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