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青奕不远不近地观察着姜嬣，然后缓缓道:“她教过我很多东西，唯独没有祭祀。”
“有点时间，我偷偷跟这货学来着，她还很生气。”风青奕指着认真画法阵的巫铃儿，语带埋怨，“明明那时候，我还没拜她为师，只是跟随她修行的一个小妖而已。”
姜嬣默默垂眸听着，没吭声儿。
诚然，法阵和祭祀是两种不同的概念，风青奕话术高明，话头调转地极快，衔接地也天衣无缝。
但，姜嬣并不是傻的，她能听出来妖帝话里话外的暗示。
但风青奕多聪明啊，其实，他早就看出了她的逃避。平时，他也不可能用这样近乎卖可怜撒娇的语气跟她说话。
只是，她刚刚低头浅笑的样子太过熟悉太戳人心。她刚刚那一笑，风青奕才恍然觉察到。
这个人，从他们再见，似乎……从来没笑过啊……
她刚才笑的时候，像极了那个人。
明明他师尊和姜嬣是完全不同，或者说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可……他还是觉得熟悉。
是了，一个人再怎么变，她骨子里的东西和给人的感觉是不会有多少改变的。
以前，风青奕有大把的时间，但他怎么都想不通，世界上为什么会存在他师尊那样的人。她的温柔好像就是与生俱来的一样，和太阳的光芒一样取之不尽。
或许她从出生起就是被爱意包围的，多到灌注进血液里、深刻到骨髓里，才会温柔得那么轻易、那么理所当然。
不像他自己，浑身上下，除了虚伪逢迎，就是尖刺锐利。
她那样真，衬得得愈发假，愈发面目可憎。
如今他才知道，这个人的温柔，真的是刻在骨血里的。
哪怕时光不再，哪怕物是人非，她的心，依旧是从前模样，温暖柔软，永远带着一尘不染的洁净。
他也终于理解，百结口中端沐熙宁那个小姑娘天性里的温柔面和悲悯心来源于哪里。
来源于那个人，来源于她的亲生母亲，也来源于姜嬣这些年的教导。
她从来，都是能给人信任和温柔的人啊。
或许是气氛太过尴尬，风青奕主动牵起先前被自己毫不犹豫抛弃的话头:“所以，为什么要用额间血呢？两位教教我这个丢了师傅的差生呗？”
巫铃儿压根儿懒得搭理他这毫无意义的问题，就连姜嬣也沉默好久，无语地盯着他的额头。
福灵心至，风青奕忽然就懂了:原来真的毫无意义，就是方便。
等完全救醒这些小妖，已经是第二日下午了，风青奕这个懒蛋，把所有后续事件托巫铃儿交给凌落宸处置，自己当了甩手掌柜，跟在了姜嬣身边。
从昨晚开始，姜嬣就选择性忽视了他，至今未同他讲过一句话。风青奕也切身实际体会了一下旁人口中轩辕大祭司的寡郁孤静。
上位多年，风青奕第一次这样紧张，磕磕绊绊地道歉:“对不起，我……我不想这样的，可我……”实在是太生气了，火儿蹭蹭蹭控制不住地往外冒。
风青奕很聪明，没提别的，选择了自己莫名其妙发火儿的事打破僵局。
“你很勇敢。”姜嬣道。
她能明白为了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哪怕让这双手沾满鲜血也在所不惜的勇气。
只是，有些东西再努力也注定白废，竹篮打水装不下一杆影子。
站在祭司阁的高台上，姜嬣转过身，声音很是平静地问:“可是，为什么？”
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样问，风青奕竟事有些扭捏，嗫嚅道:“我……他们那样说你。”
“我不在乎啊。”姜嬣云淡风轻道，“妖帝去，我并不在乎这些的。”
姜嬣从来都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她，她必须要做的事情，是不会因为流言蜚语有所改变的。她做不来曲意逢迎的事儿，我行我素才是她的风格。
在这方面，姜嬣倒是与风青奕有共鸣。
“所以，妖帝陛下？别生气了，好不好？”
姜嬣倏地笑了下，笑容太过灿烂，风青奕躁郁至极的心情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抬头一瞥连整个黄昏的悲凉似乎都冲淡了起许多。
风青奕终于明白:时间终究会改变一切，而他曾经的怨恨早在不知不觉中消解完毕，时至今日，质变成了原谅与理解。
只是，时间终究不待人，哪怕是神明。
哪怕场景再现，终究物是人非。
这些年，风青奕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年他没有离开，是不是很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不行。”风青奕忽然摇摇头，恶狠狠道。
，要大度，不能这样小肚鸡肠，斤斤计较。
“不管我是谁，他们侮辱人就是不对。”堂堂妖界帝君，如今却像个得不到糖的倔强小孩儿，“他们不能骂你的。”
“而且。”风青奕闷声强调，“你救了他们，”
姜嬣怔了怔，心里有些堵得慌：“你……没必要……”
风青奕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当年也对我很好。”
“可我……”
姜嬣不太理解。
她能感受到这个人对她的亲近，但她不可能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个人带来的好而不自知——毕竟，风青奕可能把她当作某个人而不自觉地如此做，但她不可以这样乘人之危。
姜嬣其实是有点儿郁闷的，风青奕按理来说都是千年老妖了，可这小子依旧我行我素，该狂妄半点不含糊，完全不管别人，脾气大得惊人。
姜嬣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心里的话不知不觉就脱口而出:“你是妖帝，不能这样任性的。”
“你说对的，我是妖帝，不应该因为一个人就胡乱发脾气的。我真是太不合格了！”风青奕转头转得贼快，毫无包袱地在那里念念有词，细数自己都错处。
“所以……”风青奕忽然抬起头，认真至极，“师尊，你看，我不合格的。”
什么师尊？
姜嬣一下子没明白他要做什么，愣在了那里，一时之间，不知所措。
“我知道你说得对，妖帝的世界里，是不应该只有一个人。但我确实因为一个人选择成为妖帝。”风青奕说得诚恳至极，“回来吧！好不好。”
再次相遇，无法忘却过去的，好像只有他而已。
可是，不应该这样的，风青奕忽然上前，紧紧抓住她的手，郑重其事:“师尊，你当初交到我手里的东西，真的不准备要回去吗？”
被人这样冒犯，姜嬣也不恼不怒，依旧清冷冷地，像是一池子泗水，安静而平和地站在那里。
风青奕也没管她，依旧自顾自说着:“还是说，区区千年光阴，早已改变了当初那个骄傲不羁的你。时间真的有那么神奇，让这些曾经于你而言万分珍视的东西，变得和我一样，不再重要？”
姜嬣依旧愣愣地，没答。
风青奕就这么直视着姜嬣清冷澄澈的的双眸，握着她的手跪下来，郑重而虔诚道:“师尊，你若回来，整个妖界，拱手奉上。”
“妖界群妖愿奉您为主，不死神鸟风青奕愿为你手中兵刃，供你驱使，至死无悔。”说完了风青奕自己都尴尬到无所适从，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他平时嘴皮子也挺利索的，可一到说起掏心的感情话就笨得厉害。他果然是那个傻子教出来的，平时厉害得不行，一遇上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就笨嘴拙舌的。
姜嬣猛地心头一跳，恍惚间有种曾经听过这番话的感觉，令她整个人都难以自抑地悲伤起来。
好像失去过什么人，好像曾经竭力挽回，却又无能为力。
姜嬣终于知道，百结说要送她特别的礼物是什么了——是风青奕。
妖界帝君亲临，是来找人的。
姜嬣:“可你是妖界帝君啊！”言下之意，作为一界之主
他要让那个人回到妖界。
准确来说，是让他师尊，曾经的妖界女帝回去。
“你疯了。”姜嬣回过神来，挣脱手想要摆脱风青奕。
“是你疯了，你为什么不承认？”风青奕忽而怒道，“你回来，整个妖界，奉你为主。你不用在这里受那么多窝囊气，这样不好吗？你究竟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说啊……”
被人当面这样质问，姜嬣的语气仍旧毫无波澜:“你冷静一下。”
“冷静？你有什么资格说我？”风青奕怒气冲冲。
姜嬣皱了皱眉。
“老子他妈还不够冷静吗？冷静，冷静，人人都让我冷静，我冷静一千多年了，都快从不死神鸟变成熄火乌鸡了…”风青奕是真气昏头了，一不小心嘴下不留情连自个儿都给骂进去了。
姜嬣皱眉，开口声音还是冷静而平和的:“不要骂人……”
“你……”风青奕指着姜嬣，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姜嬣板着脸:“也不要骂自己。”
风青奕给她气笑了:“那你要怎么样？”
姜嬣没说话。
风青奕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精气神儿，颓然地坐在地上，蔫儿头耷脑地说:“师尊，我没想怎么样的，就想你记得我就好了。记得我，记得我是谁？叫什么名字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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