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圣者,我们回去吧。”男人走到漂着浮冰的岸边,谦卑地对年轻女子说道。
“我稍纵即逝,你的权力不朽,为什么催我?”女子没回头,专注凝视海面,那灰色深海,无声吸收了眼睛里的光线。
“神圣者,我们会记得你。”男人勉强回答道。
“我明白。”艾尔莎垂下头,“‘我是你们说的奥德修斯,我的荣耀曾达天际’,所有死亡都是一样,记忆是唯一我们可与诸神比肩的桥梁。虽然我不知道自己会被怎样记住,但是我确实曾为你们祈祷。”
在寒冷的岸边,她说起了爱琴海的希腊神话。
海面死一般平静,男人道:“极夜要来了。您生于拂晓,死于黄昏,是自然亲手书写的契约。”
“是诗句,不是什么契约,是你们将一个痛苦的死亡过程浪漫化之后的杰作;大自然怎么会要求这样需要意志力的死?”她还是看着海面,眼睛死死盯住浮冰下边的阴影,“极夜要来了。”
她父亲叹了口气,上前从身后抱住女儿:“我很抱歉,但是她不会来的。”
“我会唱她们的歌,我曾隔着万里为这里赐福。你不记得了吗,‘凡恤孤贫,吾将以身已投,以光饲之’?她会来的。”
葬礼开始第三天,艾尔莎海岸上低低吟唱诗句。
她父亲先行离开,回到氏族那里去,留下我陪着她等待什么我不认识的东西。
我坐下在雪地上,仰着头,天和海一样是灰色,不透明,也不像镜子。
艾尔莎走回来歇息了一下,那期间,她给我讲了自己在等待什么。
艾尔莎记得小时候第一次目睹极昼里升起光源。
原先,当极昼来临,差不多第十天左右,一道强烈的白光划破天际,“刷”一下,将灰蓝色天空印得很不真实。和太阳不一样,这道光没有温度,冷冷的,如同冰川折射而出,白得尖锐但异常明亮。
白光出现的时候,氏族的人待在自己屋子里,只有几个专门负责让光出现的人才能站在外面。
艾尔莎一直以为,那光是一颗燃烧的星星,或者说是冰川的某种精灵,从云层后面生出来。直到那一天,首领问自己的女儿,是否想拥有使为长夜带来光明的知识。
“那是最令人着迷的奇景,因为生命,在这个过程中转化成了钻石,”她母亲这样解释道,“摄人心魄的美会挟持你的思想,但这也不失为一种选择,我给你看的,是部族最伟大的东西,所以也是最残忍的东西。”
艾尔莎说自己很想看,于是首领让她出了住处。在空旷的雪原上,在她们望不到的远处,一颗人心脏大小的光球流星那样拖着尾翼,划破极地的黑色天幕,将冷凝的灰蓝色展现出来。艾尔莎一直不相信照亮他们永夜的光是从地上升起来的,但此刻见到了。她其他地方的孩子为升起天际的烟花兴奋一样,拍手称快,尖叫着,奔跑向光源升起的地方。
首领没有阻拦她,甚至是放任她这样放肆地尖叫和大笑。
艾尔莎记得,自己跑了很远很远,风迎着她的脸吹,呼呼地灌进她的的衣裳,不到一会,她的肌肤就像冰一样冷,但她的心脏狂跳,呼出的热气在面前形成雾霭。
首领没有跟来,她发现自己追逐光源升起的地方,却投入无尽黑暗。
继续向前走一程,踩在雪地上的靴子发出“嘎吱”响声,她几乎闭上眼睛,向前挺进。突然,她好像撞到了一个人,在黑暗中,那人扶住了她的肩膀。
有人点亮火把,渐渐地,画面变得明朗。在场的有五个人,都是男人,艾尔莎认得,这些人是她父亲的助手,但她不记得他们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其中的一个,胡子已经白如霜雪,恢复自治以前,他就在这里。
所有人看到是首领的女儿都愣了一下,他们期待着有无知者闯入这仪式,却未曾想那个人会是首领女儿。
自治恢复以前那段岁月,部族许多秘而不宣的知识多少外传,他们升起光源,本来就会吸引那些趋光的人心,但现在的人都知道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去看那道从雪原升到天际的星辰。
“极昼,您来这里,首领同意了吗?”
“就是首领问我,要不要看的。”
火把将雪地照成血红色,在五个男人中心,空气也没有那样凌烈了。
“这是首领的意思,”最老的男人低下头,无奈地叹了一声,“那好吧,极昼,跟我们来。”
他们让开一条路,老人牵着艾尔莎的手,带她走到海岸边。淡蓝色的光圈浮动在浮冰之间,他们熄灭火把,让极寒的光照着他们。
这种光线里,艾尔莎看见海岸边的雪地上,躺着一个人——准确说来,一具尸体。
蓝色光线在那人的身上画下图腾一样的印记,那是个成年女人,皮肤纯黑,身上穿着不是什么材质的白色短上衣,一头白发,在光线里显得是蓝色。
艾尔莎惊叫一声,偏过头去,因为那个女人的胸口被直接打开,血肉在那一片模糊,心脏被掏了出来。
在这样的极寒里,那个女人穿得也太少了,裸露肌肤的方法——后来艾尔莎记起来那一幕如是形容——好像罗马人,但这里又没有地中海的太阳,哪来如此大胆的人在严寒中暴露自己?
那女人的血在嵌进雪地,被蓝光一照,很不自然。
“一个人在阿卡氏族的地界上这样惨死,我们的名声将受损,你们找到凶手了吗?”艾尔莎声音颤抖着问五个男人,他们却不回答她。
她和他们相持良久,最后,那个最老的人说话了:“首领唱没唱过那首歌子给你?‘凡恤孤贫,吾将以身已投,以光饲之’”他唱道。
艾尔莎点点头,这是用来形容“神圣者”的,也就是她母亲死后,她将成为的人。
“神圣者并不是一个我们专门用来形容已故首领长女的词,就像‘极昼’不是专门用来形容你的。”老人解释道,“那个女人,是一位神圣者,当一个神圣者的心与身体分离,一颗与她呼应的星会升起,在下一个黎明陨落。一直以来,我们依靠着神圣者的死亡在极夜里摄取光明,在极地的循环之中,神圣者的角色是提供光,而其方式,是自己的死亡。”
艾尔莎说,那天之后,她就进入了氏族最秘而不宣的一个圈子,五个男人平素也混在一起,她就跟着她们,学习那挖出心脏可点亮天空的人的语言。五个男人告诉她,过去,都是氏族里的女人负责用低低的声音劝服“神圣者”来为他们而死,男人们的主要工作是执行死亡。
他们说,在海底有神圣者自己的国家,神圣者之间会交谈说,“凡恤孤贫,吾将以身已投,以光饲之”,他们听了氏族女子的声音,认为这个人值得他们献出生命,才会从浮冰地下升起来。
艾尔莎仍然站在海边,望着凝固的浪头。
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来呼唤神圣者,这个时节,距离极夜还有许久,现在如果升起光源,等天黑下来,就撑不了几天亮了。
只是她的生命比那更短。
一切回忆,只证实两件事:一、神圣者是存在的 二、他们是从海里上来的。
出去上学以前,艾尔莎亲眼目睹过的升起光源仪式仅限于此,她见过从灰色海浪里走出来的皮肤纯黑的人,也见过这些人在氏族上方那一片天亮起来之后,睡在雪地上的遗体,心脏给剖出来;她没有见过血腥的那个过程,五个男人只让她看宛如神迹的开始与结束。
如刀剑一般划破天际的光,怎么能不伴随刺骨痛楚?只是阿卡人不愿往那边想,又或许他们早就知道,秘而不宣,是为不破坏光的清白。
艾尔莎闭上眼睛,再次哼唱起她听过的歌,一首据说用神圣者的语言写的歌,能通过海水,传到下面。
艾尔莎的时间很有限,每天葬礼仪式之后,天暗下去,她才得抽身来海边呼唤自己的猎物。有时她会带来食物扔进海里,有时是一套华贵的衣裳。新首领选举还没有开始,艾尔莎对那事情不感兴趣,她只管宗教事务,跟政治家父亲也不亲近。
葬礼第五天下午,我陪着艾尔莎来到海边,天黑后,极光散在天幕,我仰头去看。这时候,艾尔莎的父亲走近我们,他身旁跟着一个女人,裹在厚重的皮毛里,看不出来年纪。
“神圣者,”她父亲说,“首领的葬礼开始五天了,我的事情,做完了。”
“祝福你。”艾尔莎回过头,“老人们都说,作为首领配偶,您把善后做得很好。”
“在你收到信息和回来这段时间,”他继续说,多少有些不自在,“已经过了我们为她哀悼的期限。所有仪式,都只剩下庆祝。”
“你想说什么?”艾尔莎看着他带来的那个女人,她看起很有决断力,我觉得她跟那几个捕杀神圣者升起光源的男人有些相似。
“我打算再次结婚。”
“‘你接受了她的婚约’,我们还是在这件事情上传统一点好了。”艾尔莎冷冷地说。在阿卡氏族这是非常常见的,但艾尔莎和她父亲的观念,都或多或少掺杂了外面的东西,让他们在这件事情上很不自在。
“大祭司,”英语里他说的词是“首领”加“神父”,一个非常奇怪的表达,“我还活着,所以......”
“有政治野心是好事情,我只希望新首领长命百岁,这样她的丫头就免于一死。”艾尔莎又看了眼那个女人。
“我已经有过一个浴火的女儿了。”男人声音突然哽咽——猎手没有哭,只是抽动着心跳和声线。
艾尔莎不曾被这情绪感动,只招手把将两人唤到面前。接下来,艾尔莎用一根红色带子绑住两个人的手,她手放在他们两人头上,轻轻说了几句话,之后,她大声呼喊:“艾琳诺!”
我条件反射抬头回了一声阿卡氏族语言里的“是的”,就跟听不懂英语的人听到什么都回答“yes”一个道理。
艾尔莎亲吻两个人,把红带子解开,再次亲吻了那女人的额头。他们两个道过谢,便转身消失在雪原上了。
从此以后——虽然也没有几个小时——她彻底孤身一人。所有人都从老首领的阴影里走出来,氏族终于褪去这一层护甲,将一个灵魂,从冠冕权杖间释放;将尸体抛弃。
终于,这地方不再呼求她的祝福,一切都向前流淌,把她抛在岸上,用火焚烧。
在海岸上,艾尔莎沉沉叹了口气,跪倒在白色的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