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身体好轻。
我的身后是一张病床,病床上似乎躺着一个人,白色的长布把他遮得严严实实,没有丝毫起伏,这人应该是死了。
那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我想了想,依旧是想不起任何事情,走到门前准备打开门,却发现自己的手直接穿过了门。
啊。我看着自己透明的手臂,迷迷糊糊明白了。
我已经死了。
我回头望了望那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露出来的尸体,悠悠叹了口气,算是和自己的身体告别了。
我沿着楼梯一路往上,每一层都能听得到或大或小的哭泣声,我闻声挨个去看了看,哭声大的多数会飘出来一个灵魂,然后由一身黑衣或白衣的引魂鬼的领进一扇门。
我本该也是他们的一员,但引魂鬼看了看我,竟直接忽略了我,往前走去。
难道是我猜错了?我难道没有死?
不,我当然是死了。
我低头看着自己飘着的透明双腿,和那些人没有差别。
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又没有人看得见我,只由着自己随处乱飘。
飘着飘着,我回到了一楼。
在一楼的大厅门口不远处,坐着两个男人,一个正掩面低泣,另一个稍年轻些,虽然也是满脸悲伤,却还是在尽力安抚哭泣的男人。
年轻的那个有点脸熟,我是不是生前见过他呢?
不知青年安抚了多久,另一个男人终于抬起了头。
他并不年轻,更多的是一种成熟的魅力,因为哭泣一双漂亮的眼睛眼角泛着红,鼻子又高又挺,嘴唇也是很棒的模样,只一眼,我便愣住了。
待我缓过神来,我已经跟着他们飘出老远,停在了他们家门口。
他们家很大,是一栋小别墅,非常冷清,没有佣人,也没有其他人,我以为这么大的家起码会住上十几号人的。
但是这别墅挺好看的,看起来赏心悦目。
我飘进这个房间转转,飞去那个房间闻闻,最后选在了一间大房间决定暂时待在这里。
虽然鬼应该是在哪里都能睡的。
过了一阵,那个成熟男人进来了。
他慢慢地换下了身上的衣服,穿着家居服又下去了。
该说我是运气好还是什么呢,我居然挑中了他的房间。
但是在他打开衣柜门的那一会,我看到了整整齐齐地码放着的另一半明显不是他的尺码的衣服。
那是谁的呢?
这么美的男人,他的伴侣……通过观察那些衣服应该也是个男人,那个男人真是好福气呢。
我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泛着酸,不由得唾弃自己,我现在的所做所为简直像个尾随痴汉。
就算如此,我也还是在这里住下了。
那天我见到的年轻男人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继承了家里的公司,据说是长辈传下来的大企业,忙的脚不沾地。我还见到了他的女儿,女儿在准备考研,也是忙的几乎没有时间回家,也不知道爸爸死了这件事。他的伴侣确实是个男人,不过因为车祸,当场死亡。
他一个人,出门,买菜,做饭,看书,偶尔疏解欲望,每天都过得规律又无趣,像一个瓷娃娃,精致,沉默,但是也易碎。
我发觉他不对劲,是因为他做饭的时候把糖和盐弄混了。
这只是一个开始,他开始频繁的发呆,频繁的忘事,频繁的弄混各种事情,我只能看着,为他担忧的同时什么也做不了。
他似乎没有察觉到有什么异常,只是自如地继续活着。
再往后,他开始说胡话,做一些匪夷所思的事。
明明没有人会回来,饭菜却做了两人份,最后收起来的时候还会颓唐地叹一口气说“他又不回来吃饭”;开始坐在一楼的客厅里一直盯着门,直到困得不行才上楼回房,睡得迷迷糊糊时还念叨“他又去哪个人身边过夜了”;他会翻出各种绝对不是日常穿的衣服和玩具,用尽全力地去玩弄自己,高C时抽泣着哀求那个已经不存在的人再看他一眼。
我急得团团转,所幸他的儿子回来了。
他的儿子几乎是立刻就发觉了他的不对劲,偷偷哄着他见了一个心理医生,嘴上只说是检查他的身体健康怕他早些年的胃病再犯,他虽疑惑,却也非常配合医生。
在检查过后,他的儿子回来的频率高了很多,起初还尝试着提他的伴侣已经死去的事实,但那样做只会更加刺激他的病情。他拒绝接受伴侣已经死去的事实,坚信着伴侣不回家是因为在外面有了新欢,不再爱他。
他的手艺又好了起来,不再弄混调味料,每份菜都精致异常,只是除了他再无人品尝。
我倒是很想尝尝看,但是我也只能虚空地抓着勺子假装自己能拿住罢了。
他还是每天都守着家门,坚持不懈地等着那个永远都不会回来的人。
我很嫉妒,嫉妒那个就是死了都能在他心底留下那么深的印象的男人。我开始尝试着触碰他,他似乎能感觉得到我,每次我拂过他的身体他总会猛地抬起头,在什么都看不到后又重新低下头。
我实在是很懦弱,他一抬头我就不敢再动了,或许我生前也是这样,只会怯懦又胆小地远远地望着自己喜欢的人的吧。
他的病情没有任何好转,无尽的失望和长时间的熬夜让他的身体逐渐虚弱。除了心理医生,我还看到了许多生面孔。他们给他留下一批又一批的药单,他每天要多吃很多药,病情却越发不得好转,最后竟是沦落到不能下床的地步。
他没有我第一次见他时那么美了,他的皮肤变得不再细腻,脸色苍白,瞳色浑浊,但我依旧不想离开他。都说鬼魂是没有心的,不过在我这里,我就是莫名很在意他,就算他这样,他依旧是我最喜欢的那个人。
我已经学会了怎么样抱他而不会发生穿过他身体这种尴尬的事,我看着他心疼得不行,上前抱住了他。
他又察觉到了,睁开了双眼,他依旧什么都看不到,我也难得没有怂到放手。
“是你吗……”
我很想回答是,但是我不是他盼望着的那个人,我不配回答这个是。
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回来了,尽可能长的待在他的身边,他也勉强打起了精神,起码能偶尔下床走走了。
他又一次醒来时,抓住了他的女儿流着泪大声质问:
“为什么他不来看我!?他连我生病了也不来看我……为什么……
“他不爱我了……他不爱我了!?他在哪里……他为什么不来看我?”
我又偷偷地抱住了他,他这次没有察觉到。
他的女儿只是摇着头大哭,告诉他爸爸只是太忙了,现在在年终,公司很忙很忙,并不是故意不来看他的。
他自然是不信的,松开了攥着女儿的手,低着头默默流泪。
儿子进来,把已经失神的妹妹抱了出去,过了一会才又进来,低声安抚着情绪激动的他。
他又睡过去了,儿子带上了门,跟站在门口的医生交涉。
我偷偷出去听了一嘴,只听到,他的时日无多了。
我还看到了同样在偷听的女儿。
她很激动,在医生走后抱着哥哥大哭,问哥哥爸爸到底在哪里,为什么到现在都还没回家。
这是一种多大的痛苦呢?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背负着爸爸死去的消息,一个人独自担下了所有。
而后,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日子里,他的儿子在他的床边坐了下来,似乎想说些什么。
我听到了近乎恳求的话语,他在祈求自己的父亲去一趟墓地。
他自然是不乐意的,他不愿意听到任何有关死亡的事情,更何况这个死亡关乎于他爱了一辈子的恋人。
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儿子喊他的全名,似乎把他镇住了,然后继续哀求:
“父亲,今天是爸的祭日,您已经四年没有去看过他了,我恳求您,去看看他吧。
“您这样,到底是在折磨谁呢?您宁可相信他出轨了,也不愿意信他已经死去了吗?”
是啊,四年了,我跟着他回来,都四年了啊。
他依旧是不愿意的,他捂着自己的耳朵,又叫又哭,完全不像是以前那个优雅的样子。
他闹了一个小时后冷静了下来,拭去了脸上的泪痕,由他的儿子扶着下了床换了一身正装。
我看得出来,他没有再逃避,他决定去见那个人了。只是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回天无力,他也并没有想再独活下去的意思。
他去墓地看了他的伴侣,我没有跟他一起去。
在他死去的那一天,他让他的女儿取出了他结婚时穿的婚服,换上后又拉着女儿让给他化个妆,整齐笔挺地躺在了床上。
他的女儿强忍着哭意给他化妆,化到眉毛时彻底绷不住将脸埋在了床单上痛哭出声——他已经没有呼吸了。
我守在他的床前,看着一个穿着跟他身上一模一样的婚服的灵魂体晃晃悠悠地飘了出来,似乎刚出来,还不太清醒的样子,但是看到我的一瞬间,他就抱住了我,喊了我一声。
我没听清他喊的什么,但被他抱住的时候我突然就想起来了,我的过去,也就是我,活着的时候。
我就是他那个死在了车祸中的伴侣。
我爱他,很爱很爱。
我伸手回抱住他,仿佛拥有了全世界。
他的葬礼并不隆重,据说是他去墓地的时候吩咐的。他被葬在了我的坟墓旁边,据说也是那天吩咐的。我还看到了终于得知真相的女儿痛哭出声,哥哥抱着她低声安抚。
我牵住他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人有执念时,是没法好好地转世的,但是现在不一样,引魂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