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评论。真没人想说点什么吗?😭😭😭
郭公馆建造的时候,显然只看了风水,没有看天光。每日只有下午些许时刻才有点光景从阁楼的窗户照进去。因此这里总是昏暗,像郭长城心里那块见不得天光的地方。
这样的阁楼总有胡琴声传出来,都是些断断续续不成调的曲子,总带着点悲凉意味。但戏曲说到底也无非是王侯将相,才子佳人这些乏了味的故事,听的人也只当个乐子,自然不会认真去猜。
拉得人却是上心得很,这些调子原该是青衣小旦轻启朱唇在浩荡的喝彩声里咿咿呀呀的唱着,如今只能像个流落风尘的绣阁小姐,落在这昏暗沉郁的阁楼里了。拉的人这是心里怜悯,为它们不值。
下午四点多,郭公馆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阁楼里拉琴的郭长城停了胡琴,却没有下楼。他舅舅是有名的爱国商人郭英,平日里找他舅舅的人从来不少。他停下胡琴只是不想打扰他们谈事情。
他自己交际却是几乎没有的。所以当仆人上来叫他,说来人是他的一位故人时,是颇为惊讶的。
也不是没有想过是那人,只是辗转许多年,总是不敢奢望那人能回来。
等郭长城走下去看,果然不是。本没有期望,倒也没多失望。何况来的是更让郭长城吃惊的人,竟是春晖戏班的班主。说起来,倒也确实是故人。十多年前,郭长城跟着他的戏班学过戏。
郭长城虽说是父母双亡,从小跟着舅舅郭英。却实打实的是郭英认证的郭家少爷。以后产业都归他的那种。但是郭长城却融不进富家公子哥的圈子。自顾自的过着,按照自己的心思活着。
直到那天跟着郭英去听戏。看着那三尺方台上,那些人穿上花花绿绿的戏服,上了浓墨重彩的装扮,步履飞动,蹁跹霓裳,唱几句婉转戏词,就能演他人的一生悲欢。着实新奇有趣。
郭英难得见郭长城对什么东西流露出这样强烈的兴趣,便找人陪着,去找班主。送了金子,请人教郭长城。
有钱谁不肯赚呢,况且是这样容易的钱。郭长城也不过是公子哥学个兴趣,又不真要教他学会。班主便高高兴兴拿了钱财,找人教郭长城。
那时候,班主不过四十多岁,比不得此刻苍老。虽说那时相处日子不久,到底算是相识。又总算是和那人有些关系的人,便恭恭敬敬打招呼,“班主,好久不见。”
那人也赶忙起身迎上来,躬身赔笑,“可不是,这一别十多年了。还以为您忘了小的。哎,说起来我们算什么人,这么多年难为你们记得。”
郭长城蓦然明白那个“我们”是指他和谁。沉默了一会终究没有接话。这么多年,郭长城一直都把自己困锁在过去的时光里,却又把过去整理的干干净净,然后封在一边,任凭它落上灰尘,再不去碰。这些年,郭长城不过是一个不敢回望过去,也不肯走到未来的懦弱的人。
可班主看不出郭长城的懦弱,自顾自的说着,“本来我也不敢登门打扰。只是受人托付给您带个信,不敢不来。”说着拿出张帖子,“这是请贴。您一位故人说今晚八点,要在星光剧院告别演出。希望您能来。”
唱戏吃的也算青春饭,没有峨眉远黛,谁来捧场。十多年了,戏班子的人早换了几茬,哪来的故人。
班主见郭长城不肯接,补充了一句,“今夜曲目是《四郎探母》。”
郭长城心念一动,《四郎探母》是郭长城学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戏。他的嗓音说是适合唱旦角,就让郭长城学了公主的戏词。郭长城虽然学得认真,架不住没有一点底子,连戏词发音都不准,更别说曲曲绕绕的调子和上了规矩的动作。
一出忠义感人的戏硬是被他唱得荒腔走板,不成样子。
上海本就是个攀高踩低的地方,更是会看人脸色办事。郭家有钱无势,又不是仗钱欺人的人家,郭长城又是再好不过的性子。教他的旦角自然轻慢。
春日近中午,太阳还是有些晒人。他自己在桃树荫下躺椅上躺着,拿手帕盖着脸乘凉,却叫郭长城站在日头下练着。明知道郭长城唱错了,也不打算纠正。
郭长城自然只觉得自己笨惹人家不耐烦了,虽然不太会也不敢叫人来指点,憋着劲自己练着。可却有一个身穿军装的黑脸大汉,直直走过来,一脚踹在了躺椅上。明明不是冲着郭长城来的,却把郭长城吓得站在那不敢动了。
躺椅上的人自然也惊动了,起身刚要骂人。转眼见了那人却又立刻赔了笑脸,乖觉的站到一边,把躺椅让了出来。
那人也不客气,冷脸坐到躺椅上,似笑非笑道,“娄老板可真是会教徒弟。自己乘着荫凉,叫人日头下晒着。梨园行里规矩大我也是知道。可这小孩还没入你们这一行吧。”
那个旦角娄老板,却是大气不敢出。
郭长城本是有些怕眼前的人的,如今见那人似乎是因为自己斥责了自己师父,便鼓起点勇气急急的分辩,“不是的,师父教了,是我……我自己要练。”说到最后几乎听不见声音。
郭长城说到一半那个军装男人就开始瞪他,瞪得他实在心慌,刚才那点勇气早没了。那人却还是似笑非笑的瞪着他。
最后还是那班主打着哈哈,训了姓楼的旦角几句,对着那人道:“楚副官见谅,别和他们一般计较。那楚副官和郭公子聊,我们就先去收拾了。”说着赶紧使眼色,拉着那旦角一起走了。
郭长城看着远去的两人,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我……我也怕啊,班主,你怎么不带着我一起走。这样想着,脚步不觉往后挪。
那个楚副官却突然道,“小孩,唱一段。”
“我叫郭长城,”郭长城因为害怕,拼命绞着衣角,却还是憋红了脸争辩,“而且我成年了,不是小孩。”
“哦~,”楚副官同志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然后继续道,“那小孩,你现在可以唱了吗?”
郭长城:……
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郭长城没办法,终究不计较称谓的事,犹犹豫豫道,“可我唱得不好。”
楚副官同志听完就又沉下脸来,“我就喜欢听唱得不好的。小孩,你最好快唱。我这人没什么耐心。”
郭长城撇撇嘴,一边唱一边想,你自己要听的,难听死你。
郭长城唱得确实难听,可楚副官同志听着听着竟勾唇笑了起来。郭长城分不清那是不是嘲笑。只觉得这个刀削剑刻的眉目,笑起来竟也可以这样好看。像是嗯,郭长城想了想,是蜂蜜鸡蛋做的匕首吧。看着是凶狠的杀气,其实只是很温柔的食物。
那天,楚副官同志一直小孩,小孩的叫着郭长城,可在离开的时候,忽然郑重道:“郭长城,我叫楚恕之。”
郭长城想到那个名字,心里一动,接过请帖,拿在手上轻轻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也拂去了心上落满的灰尘。灰尘落尽,渐渐露出鲜明的字眼。郭长城知道是哪三个字却不敢念出来。好像念完,那名字就会离开自己的心,从嘴里逃出去,再不回来。
班主见郭长城接过了请贴,松了口气。道了声告罪,就告辞离开了。
郭长城拿着请贴没有回阁楼,而是转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却在进门之前忽然转身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一旁的郭英,诚挚道:“舅舅,这些年对不起,也谢谢您。也请舅舅一定要多多保重。”
郭英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张了张嘴想要发问,郭长城已经走回房间,关了门。
郭长城回到房间,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几盒油彩和一件戏装。这套装扮是他唯一一次上台的时候用过的。郭长城其实根本不会化,那次是楚恕之帮他化的。
谁都知道楚副官向来是最没有耐心的,给郭长城化的时候,却一笔一画少有的细致。而郭长城向来安静,化了多久,他就一动不动坐了多久。
化好了妆,两人上了台。楚恕之花了大手笔,包了春晖戏班子给他们配乐搭戏,又怕人多郭长城紧张,包了整个星光剧院。那晚是只属于他们的戏。
两个人在没有观众的戏台上认认真真地搭着戏,直到楚恕之跪在地上,唱出那句,“我若探母不回还,黄沙盖脸尸……”郭长城不等唱完,猛地捂住楚恕之的嘴,“别胡说。”
说完突然想起只是唱戏,自己又做傻事了。尴尬的准备收回手,楚恕之却突然握住郭长城的手,直直的盯着他,眼眸像是上海的天空,阴霾又晦涩,藏着一肚子的苦楚,你以为它要化成雨水的时候,却又一滴不肯落下。
于是那天,该问的话终于没有问,该说清的事也没有说。倒是郭长城,那样懦弱的人,在那天分开的时候,轻轻说:“其实不必起誓,我总是信你的。我总是等你的。”
那一句,戳穿了楚恕之安排这场戏的全部心思。是啊,郭长城只是反应慢,并不笨,甚至有时候比别人更能轻易看透楚恕之。又怎么会猜不出呢?只是楚恕之不说,郭长城便愿意配合演出。
那次之后,郭长城便把这套收了起来,连同过往一起放在这发霉。
可是现在,他想带着这些东西,去赴那场可能一去不回的约。
八点的时候,郭长城推开了星光剧院的门。
空荡荡的剧场里,只有台上站着一个黑衣的男人正字正腔圆的唱着戏,离得远,郭长城不能看清面容,可那声音,分明就是啊。他呆呆地站在那,手足无措。却是台上的人,见人进来,堪堪停了下来,声音带着同十多年前同样的温度,他说:“长城,你站那别动。”
十多年了,郭长城还是没有改掉那习惯,楚恕之说什么,他都是听的。所以即使反应过来,想跑去拥抱那人。也还是停住了步子。
楚恕之满意地笑了,朝着郭长城走去。一步一步踩过十多年的流光飞逝,走回那个和郭长城初遇的下午。
那时候他还只是副官,帮着上面跑腿。大帅要做寿,他便来春晖戏班子通知商量具体事宜。
一进院子,就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用最稚嫩却最认真的声音唱着戏,一举一动分明是错的,却做的极为一板一眼。这一听就是没有底子。他一开始只是好奇罢了,梨园行都是从小练起,很少中途收弟子的,何况还是这样没天赋的,所以才多问了一句。
结果,原来只是郭家少爷,一个公子哥票友,在这学着玩。可明明只是学着玩,需要这么认真吗?顶着太阳晒着,没人指点还憋着练。后来他才知道认真只是郭长城的习惯。就像他认认真真的等着自己。
可那时,他只是惊奇。这个纸醉金迷又艰难潦倒的上海,竟有人这样认真的活着。
也不知道是这份惊奇,还是汗珠从郭长城白皙的皮肤一路滚下,蛊惑了楚恕之的心。
于是早就看惯了欺软怕硬,向来不管闲事的楚恕之竟走了过去,一脚踢上了桃花树下的凳子。
那个被人欺负在太阳下练戏还乖乖的人,此刻见自己发火,却急着替人分辩。他看着小孩很想知道小孩到底在想什么。
可他的目光却被小孩的锁骨吸引。那么深的颈窝,让他好奇汗珠滚下的时候到底会不会落到这里,又要多少滴汗珠才能把锁骨深窝填满。
于是,所有人都以为的那个似笑非笑的瞪小孩的表情,其实只是在痴想罢了。楚恕之突然觉得自己有变态的潜质。
小孩争辩他叫郭长城的时候,实在让楚恕之有些藏不住笑意,名字普通了些,可欺负起来是真可爱呢。
那天小孩在他的要求下,唱了一下午的戏,桃花一点点落在小孩的头发上,肩膀上,颈窝里。楚恕之便被这桃花色,染了满目满心的绯红。
楚恕之终于走到郭长城面前。郭长城的眼神还是当年,可白皙的皮肤已经有些蜡黄,眼角也爬上了细细的皱纹,当初让楚恕之痴想的颈窝也因为瘦的厉害变得更深了。
不过十多年,时光便弹指碎裂,终究碎了少年情怀,一地梦境。当年故事里青葱的人儿,都已经枯黄。可是那困守多年,一直缄默不语的情愫,却终于越过层层厚土,蓬勃地生长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楚恕之说:“长城,这次,我不起誓了。那时,我知道自己总会回来,可这次,我没把握。”
郭长城看着他,“多年未见,你没有其他想问我的吗?”
有啊,楚恕之心里叫嚣着,十多年前,我就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走。可是,我能问吗?你是郭家锦衣玉食的少爷,有安安稳稳的人生。十多年前,我只是小小副官,你跟着我战场拼命,颠沛流离。如今,我成了国军军官,能护你周全,你跟着我,却又只能背井离乡。我能问你吗?
可既然不能问,何必回来,费尽周折的见他,偏要印证他是不是等着自己。自己应该躲得远远的,不是吗?他这样坏,拥不起身边的人,却偏偏不甘心放下。
“对不起,若不是遇见我……”若不是遇见我,你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少爷,娶妻生子,平安喜乐。只是楚恕之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他觉得此时的道歉简直毫无诚意。若真心悔改,他就不应该重新出现。
郭长城却领会了他的意思,轻轻拥住他,话未出口,眼泪已经一颗一颗滚落,含着多年的委屈。“若不是遇见你。我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为你害了相思。可你只教我相思,却不曾教我,这相思该赋予谁听。我只好独自守着,不敢说,不敢忘。”
楚恕之抬手抚着郭长城的背,那年没有说清的话终于说出口。他说:“那我现在教你,以后都说给我听。”
郭长城等了楚恕之十多年,不想再等了。背井离乡,天涯海角,都没有关系。从接下请贴那一刻,他便做了决定。
少了他们的上海也没有什么不同,忙碌,嘈杂,每个人拼命的只为活着,谁还会在意呢。只有郭英偶尔会不习惯阁楼的寂静。
备注:1.四郎探母是京剧曲目。杨四郎向公主发誓看了母亲一定会回来,那句唱词完整的是:我若探母不回还,黄沙盖土尸不还。一点私心,而且我确实只学过这一段的旦角。
2.时间线:第一次楚恕之离开是抗日战争时期,楚恕之随军队调动抗战。第二次是国民党失败,前往台湾。
3.结尾那句话原词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4,相思赋予谁 是一首歌,原来好像是悲剧,但我只写甜,就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