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北京的冬天黑的早,《欢乐喜剧人》的演播厅在五环外的旷野里像是一座没有烟囱的工厂。再有三个小时,那个鞠着躬的小金人将准时出现在导演的监视器里,不过现在它正在被四个工人从仓库里搬出来。所有人都在忙,一个工作人员手拿扩音器喊:“郭老师来了,郭老师来了”,好像突然有人按停了流水线,头不自觉地扭向门口,只见一个用帽子和口罩把自己遮得了不得的人走了进来,一径是那么不慌不忙,脚下扎根,正在彩排的秦霄贤停下来,恭敬而又熟络地招呼道:“师傅您来了!”
郭师傅心情不错,走进化妆间和每个认识的人打招呼,一举手一投足似有一份老派艺人的风度。和台上不一样的是,他不多语,也不多言,分寸拿捏得规规矩矩,和台上一样的是,他说话会用足了底气,嘴唇绷着,地道的北京话一个字儿一个字儿干干净净地蹦出来,又好听,又熨贴。
但化妆间里的空气还是会紧张一点,也许是因为他太过有名吧,以至于这个世界几乎所有说中文的人都认识他。如果脱下他的马褂换上一身西装,他就是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镜头里的教父,谁会质疑他的影响力呢?几乎每天,至少有几百万人或拿着手机或盯着电脑听“德云社”的相声,等着包袱一个个抖开,等着欢笑撒向人间,无数粉丝在视频弹幕上留言:“郭德纲带给他一整天的活力。”他说自己只是普通人中的一员,表情谦逊。他来自他们,他理解他们。他知道他们爱什么,也知道他们烦恼什么,他(的相声)制造我们所需要的很多东西:一段情节狗血的爱情、一个形容猥琐的中年男子、一个躺在病床上喊“我要小解”的老头、各种被包装打扮得形迹可疑的价值观和不靠谱的成功学,所有生命中或重大或微小的问题,都在他的嬉笑怒骂和嘲讽讥诮间不再成为问题——没事,都是剧终人散时的《太平歌词》,放下就好,相忘于江湖……
观众开始走了进来,他们整齐得像是一个人,穿莆田制造的运动鞋、深蓝色levis牛仔裤和闪烁着光芒的羽绒服上装,他们陆陆续续坐下,试图忘记北京城的一切,忘记属于他们的工程师、自媒体编辑、IT创业者、餐馆老板、设计师、网红、心理医生的身份,最好什么都忘了。这时郭德纲走了上来,一句话还没说,人们就笑了……
对话
郭德纲:我想和祖师爷说我太辛苦了
F=男人装 郭=郭德纲
F:2007年我曾经采访过你,当时你说中国人“不识逗”,这么年过去了,“不识逗”依然是问题吗?
郭:我当年可能没说准确,有的人不识逗,有的人识逗。不管过多少年,识逗的自然是识逗的,不识逗的还是不识逗,心宽自然心宽,那就是个人种。它跟年龄、时代、素质、学历没有任何关系。
F:现在好像和地域也没关系了,你们在上海演出也很火!
郭:还真是!到今天我得承认上海是全世界做商演最好的一个城市。虽然说相声不是发源在上海,但以我这二十几年商演的经验,上海做相声商演是排第一的。这可能跟素质有关系,站在台上不用几句话就能看出这个城市的文化——经济、人的收入、生活状态,一切都能从观众的反应里边表现出来。
F:这几年脱口秀在国内也逐渐兴起了,作为一个舶来品,你如何看待脱口秀这个也是靠说的幽默艺术呢?
郭:脱口秀是存在于相声的部分环节里的,也就是说相声包含着脱口秀。你比如说,我今天说一段单口相声,讲一个三国的故事,我不能一上来就跟你讲曹操袁术,我们的单口一开始要可能会说说今天的天气、我出门的时候我儿子跟我说什么了,我家邻居最近发生什么好玩儿的事儿了……把这些都讲完之后,好了,咱们不说了。刚才跟大家讲的这些事其实三国里也有,比如说曹操怎样怎样,那么你开始所讲的这二十几分钟,就很像脱口秀。所以说,脱口秀其实就是单口相声里的垫话部分。垫话就是进入正活儿之前的桥段,是相声里经常用到的表现技巧。当然人家脱口秀演员不愿意跟你相声离得太近,但是单从技术层面上来看,我们看它不新鲜,它在我们这里边已经存活了100多年了。
F:上世纪80年代曾有一次相声中兴,其中贡献最大的可能就是梁左了,我不知道你是否研究过他的作品?
郭:我们说相声谁说的我们都要听一听看一看,但其实相声不用分这么细致,因为它从清朝末年就比较完善了。我不管你说80年代还是90年代,哪一个大家的新相声其实都是传统相声,他那个框架无论再怎么新,我都能跟你在传统相声里找出一模一样的故事来,技术桥段也一样。可能你未必写过相声,但是你无意中写了一个东西,观众笑了,但这个框架在传统结构里早就存在了,先人早已经总结完了。其实在民国初年,中国相声就很完善了,迄今为止,所有构成包袱结构的东西,在清末民初的相声里全都具备。
F:既然如此,后人对相声只能呈现不能玩出新东西了。
郭:百分之六十继承传统的结构,百分之四十加入新的理念。相声从清朝末年的时候,我们的要求就是每天不能一样,因为昨天的观众听完了,我今天再这么说,他不给我钱。所以相声不是固步自封,所谓陈旧,是因为演员陈旧。你比如说今天好多演员都爱演的《黄鹤楼》,为什么当年会编出《黄鹤楼》,因为《黄鹤楼》是那会儿最时兴最卖钱的一出戏。老艺人们觉得哪出戏火他就拿过来搁在节目里说,就跟今天哪部电影票房好,咱们也会在台上加些电影的元素,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它不陈旧,陈旧是演员陈旧,艺术本身是与时俱进的事。一定要天天出新,这个诀窍掌握了,人人都可以成功。
F:2020年是不是难得清闲了一回?
郭:上半年确实挺清闲的。这玩意儿也正常,跟过日子一样,天有不测风云,不能每天都晴天,该下雨就得下雨。这次疫情对全世界都有影响,但是最坏的年头一定藏着最好的机会。你比如说我们今年开发了大批的综艺节目,还有各种影视剧,这不就很好吗?对我们来说所谓的影响只是商演受到了一些影响,但是在其他领域我们也遍地开花了,所以说影响不大。
F:清闲的时候主要做什么?
郭:就看书写东西了。也难得这么有闲功夫,把之前的一些作品,包括传统的东西我都翻了一遍,包括京剧、评书好些东西。这半年我也一直在写东西,很开心,主要是写作品,一个是整理,一个是创新,一个就是搜集些资料。
F:你在很多次采访中都说过喜欢读书,我想知道你平时最喜欢读哪类的书。
郭:我读书不分那么细,什么书都有,对于我们艺人来说,什么都用得上,我们需要极大的知识储备,你需要涉及各个行业的知识,在节目里呈现出来。所以书我没有不看的,《史记》我看,《故事会》我看,小人书我也看,只要是字我就愿意看,包括种花的养鸟的我也看,除了太高科技的,比如量子物理啥的,我就不费那劲了,但主要还是历史类的东西看得多。
F:每天上网花的时间多吗?
郭:不多。在网上不愿意多说,多说无益,引发不必要的争议我犯不上啊。抖音到现在我也没玩起来,不像小孩他们还挺上瘾那东西的。但网上的新闻我常看,要随时掌握社会的动态,你不能把自己弄得太窄了。我最近对农民频道比较感兴趣,想看看人家窑洞里是怎么生活的。
F:当年你吐槽自己不得不做一些和相声无关的工作,比如主持人演员,挣钱反哺相声,但今天相声可以赚很多钱了,为什么还要拍电影综艺呢?
郭:你先告诉我为什么不能去拍呢?我也没耽误说相声啊!怎么样,讲理不讲理,讲理?比如说我开饭店,我家的炸酱面特别好,你们是因为爱吃我的炸酱面到我家饭店来的,但我家饭店还有饺子,我不能因为你爱吃炸酱面,不卖饺子。我还有凉菜,我家的馒头也很好,我的火锅也可以尝一尝,谁告诉你炸酱面馆只卖炸酱面了,对不对?不能把自己的路走死。你说别的艺人可能是因为演戏红了,然后去做化妆品了,这离他本人专业还远一点。你说我们做节目演戏拍电影,也没差那么远,是吧?所以说,这也是为企业方向发展拓宽的东西。再说,我们德云社现在将近400口子人,很多人这辈子可能都说不了相声,但他已经在这儿待10年了,难道他不在这儿吃饭吗?有的人做节目是把好手,有的人可能在乐器上有天赋,你得让他各尽所能,不可能每个人都培养得跟大师一样,那不现实,也不科学。
F:2018年上海那场商演共有1万8千人,可以说创造了自相声诞生以来观众最多的纪录,当时你站在台上心情激动吗?
郭:不激动。因为之前万人左右的商演已经好多场了,干了好几年了。这1万多人2万多人对我来说没有区别。这个东西你自己跟自己较劲儿,你就较不到哪去。你比如说再有一个剧团,人家好家伙已经15000了,我们就要奔着2万去,人家25,000了,咱就奔3万,这样较劲还行,你跟自个有什么可较劲的,对吧?我这15000了,人家30人;我这18000了,他31人;我19000了,他32人——我有什么可较劲的你说说,对不对?就这么简单。所以说挺高兴的,2万人挺好,演完就完了,其实很平静,特别平静,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商演。
F:德云社是《欢乐喜剧人》的常客了,你在乎名次吗?
郭:他就是个游戏,是一个节目,是表演比赛,不是真比赛。在这个节目里边你扮演冠军,你扮演第二名,马上要宣布了,你还要紧张,你要表演出你很紧张。你得了冠军,你要表演出惊喜。它是演戏,它不是真比赛。真人秀是观众的真人秀,因为需要观众相信,演员自己大可不必,就这么简单,你把玩弄得跟真事似的,那不是科学。好多人他不明白就在这儿。
F:你说自己在台上是艺术家,在台下是企业家。
郭:我才不是艺术家。
F:这是你的原话。
郭:不是。我解释一下,我是一个相声教育家。艺术家我不敢当。我不想因为这个引起争议,也没有必要,但是相声教育家我是问心无愧的,这我敢说。其实我的原话是这样的:“台上要当艺术家,台下要当企业家”,这个话的意思是说你台上得是艺术家,你的艺术水平要高,台下你是企业家,你得把自个儿的艺术卖出去。我的京剧这么好那么好,但是我一上场观众就把剧场砸了,你告诉我你怎么好了?我的相声已经好得不行了,如何如何的,但是一张票都没人买,你怎么说服我你是艺术家?这就是个买卖,为什么?过去所有艺人都算生意人,我们是做买卖,你唱个歌跳个舞,你弄个木偶戏,你来个耍狗熊,你也得有人看,你是做买卖。如果你不能够成为买卖,说明你那个东西不够商品的资格,你再说都算诈骗,咱实话实说是不是?如果凭你的艺术,你的能力吃不上饭,你为什么不干点别的去?
F:刚才讲你是一个相声教育家,你现在的工作有多少比重是放在教育上的?
郭:接下来会有大部分比重,从龙字科开始,全都是我一个人去。现在龙字科的报名(与抖音合作)已经一百万人了。这几年每次招生基本都3000到5000人,今年一下涨到一百万,筛选就得用半年,然后我们会做一个相声教育。
F:你还担心相声衰弱的问题吗?
郭:相声从来也没有复兴过啊。
F:现在可以算吧!
郭:现在兴盛是我兴盛,是我们家兴盛,看着孩子们有饭吃了,但实际整个行业它并没有,所以这是一个让人挺头疼的事,但我也解决不了,我只能管得了我这,别处我管不了。因为每个人的活法不一样,你活得挺好但人家未必认可你,人家觉得他那样挺好,你说怎么办?我能力终归是有限的,我也没把自己想的怎么样,就是一普通说相声的带一帮孩子过日子。
F:现在还会经常想起以前的苦日子吗?
郭:其实现在想起来,最大的感受就是时势造就了我,换到另一个时间段我都不会如此。当年有次来北京,本来要给我调户口的,那是多大的诱惑力,这东西还了得?那时候我是绞尽脑汁想进去,只不过后来又不要了。当时无论是天津的还是北京的哪个团的,同行们看见我第一反应就是要把我推出去,其实也要谢谢他们大伙儿,他们但凡把我留下来了,我就跟他们一块慰问演出去了现在。
F:历史也不能假设吧,谁知道呢?
郭:我觉得这个故事就是这么设计的。那次我到洛杉矶演出,我有一位师大爷95岁高龄的吴兆南先生,他是侯宝林先生的弟子。他就跟我说这么一句话,他说是祖师爷拿根棍儿把你拨了过来,告诉你这个事儿(相声)就得你来做!他跟我说了这么句话,也许是天意,但是我要是能见到祖师爷,我会跟他说,我不愿意,太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