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山虞氏盛产巾帼烈女。
早百年前战乱时期便有虞家娘子军在兵败城破时剐出双眼,自刎于城头,临终遗言说要留下眼珠去看仇敌奸佞如何身败名裂,不得好死。眉山英魂埋骨不下千具,皆无双目,阴气极重,乃是江澄童年三大噩梦之二。
虞紫鸢一脚跨入门槛时,江澄早已迅速除了鞋袜外衣躺回床上装死,魏无羡低眉顺目躲在江厌离身后,大气不敢出。虞紫鸢未赏他一眼,径直坐于江澄床边,握了儿子的手把脉,低眉厉声呵道,“醒了还装?”
江澄吓死了不敢睁眼,哪有一星半点碧灵湖上‘可敢一战’的嚣张。
虞紫鸢真没劲头训他,连带着魏无羡都逃过一劫。短短半年,好好的孩子已历经两次生死,每一次都在阎罗殿打个来回。她这个当娘的心情如同过山车,极悲,再喜,再极悲,再喜,折磨得没了精神气力。
孩子能平安长大,比什么都重要。天下母亲的心愿,无非如此简单。
“当着外人的面不嫌丢人?”虞紫鸢抓着江澄的手腕掐了一把,这才把装死扮可怜的江澄疼得睁眼,“别别别,阿娘您松手,疼。”他是故意软糯着嗓音与娘亲撒娇,冷不丁瞧见虞紫鸢身侧站着红衣女子,吓了一跳。
江公子威风八面,对阵岐山温氏黄龙大船血战不退,如今却赖在床上如幼童般与娘亲撒娇,实在丢人!双颊‘嗖’得通红,杏眸瞪向魏无羡,你怎么不提醒我!
魏无羡挤眉弄眼,我倒是想啊,我敢说话么。
红衣女子身段婀娜,江澄抬眸看她时刚好一手撩起鬓边青丝。她美则美矣,却是风姿尤胜一筹,古典雍容,一如画卷上的仙家仕女。见江澄一双水光清澈地杏眸愣愣盯着她看痴了眼,也不恼怒无礼,婉约一笑。
佳人笑,可倾国。
江澄眼神恍惚了一下,虞紫鸢趁势握住女子的手牵到儿子面前,“你接连受伤,小桃儿整日为你担忧,魂不守舍,人都愁病了。”
小桃儿?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小桃儿是个好名字。
魏无羡忽然抛来极其复杂的眼神,江澄愣住半刻,惊叫道,“陶桃儿!?”飘香楼做酱牛肉炒辣子手拿戒尺脾气暴躁的那个半大一点的黄毛丫头?!
似是为了证实江澄的猜测,陶桃儿笑道,“晚吟哥,你伤刚好还需多食清淡些的米粥,待你好了,我再炒辣子做酱牛肉给你吃。”
江澄的表情犹如青天白日里见了鬼。
魏无羡悄悄歪头凑到江厌离耳边,轻声道,“先来一个虞小米,再来一个陶桃儿,虞夫人和江叔叔这是打定主意要棒打鸳鸯?”
江厌离以袖掩唇,轻笑道,“能打散的便不是鸳鸯了。”
魏无羡点头,嗯,师姐说得有道理。
江澄将父母用意猜测得七七八八,板着脸不愿意搭腔,陶桃儿却甚是积极,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巧精致的檀盒,轻轻打开,里头摆着一串绯红念珠。江澄擅商贾之道,自然认得。材料是西域婆罗子,中原这头习惯赞誉为‘太子’。念珠挂在手腕,冬季不冷手,夏季无汗渍。太子串成一圈,意境为‘满意’,是千金难购的妙物。
想当年江厌离生辰,江澄和魏无羡费足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搞到两颗西域婆罗子,镶了金银,制成簪子送与姐姐。
“这是我在庙里求来的,送于晚吟哥保平安。”
庙里能求来这样的好东西?江澄又不是傻子。而小小的飘香楼就算卖一辈子酱牛肉恐怕也买不起一颗西域婆罗子。目光飘到虞紫鸢冷且美艳的眼眸上,滴溜溜在眼眶子里转了一圈,面上露出疏离地笑来,“我从不喜欢佩戴饰品,也从不迷信佛陀,这样好的东西陶桃儿还是自己戴着吧。”
陶桃儿尴尬的捧着檀盒,转回头看虞紫鸢的态度。
“给你你就拿着。废什么话!”虞紫鸢开口,拿过檀盒中的念珠缠了两圈套在江澄手腕上。江澄抽了几回手躲不开,便有些不高兴,“阿娘,您这是干嘛!”伸手要把念珠褪下,虞紫鸢训斥道,“你敢拿下来试试,剁了这只爪子!”
江澄便真的不敢动,只是两眸含了委屈,加之伤重未愈脸色苍白,莫名添了十二万分的楚楚可怜,瞧着虞紫鸢都有些于心不忍,轻咳两声,暂缓了语气道,“你乖乖听话,明日一早我们返回莲花坞,至于蓝涣,以后莫再见他了。”
“阿娘!”
“闭嘴!爹娘都是为你好,难道我们会害你吗!”虞紫鸢态度强硬,拉着陶桃儿坐在江澄床边,“感情是可以培养的,年轻人相处多聊聊就会好。”逃也似转身就走,顺便把江厌离与魏无羡也一并轰了出去。
江厌离本是来给弟弟送排骨汤,被娘亲拽着轰走,排骨汤洒了一路,柔声道,“阿娘,您这又是何必呢。强扭的瓜不甜。”
“甜不甜扭下来啃一口才知道。你懂什么。”扭头狠狠去瞪魏无羡,“魏婴,你也给我老实点,若让我知道你在背后怂恿澄儿,老娘扒了你的皮!”
房间内。江澄与陶桃儿四目相对,十分尴尬。
江澄还是把手腕上的念珠褪下来,还给陶桃儿,“你拿走吧,别听我爹的。”
“不是江宗主,这念珠是虞夫人让我给你的。”陶桃儿慌忙解释,纵使念珠江澄不肯要,她也不能顺手贪墨了去,如此贵重的饰品本就不是她能买得起的东西。
江澄皱了皱眉,按捺住心中那股无论如何都挥散不去的烦躁,语调缓慢低声道,“阿娘从不食辣,倒是阿爹喜欢你家的酱牛肉,魏无羡每次偷跑出来玩总会买上一些带回去。所以,你能从云梦城的飘香楼一路被阿娘领来云深不知处,一定是阿爹授意的。”
“江宗主和虞夫人是夫妻,念珠是谁给我的有什么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而且有大区别。
虞紫鸢决定的事犹如板上钉的钉子,毫无回旋余地,但江枫眠不一样,江枫眠的性格里潜藏着与生俱来的游移不定。就像他当年爱慕藏色散人,同时又放不下江家与眉山虞氏的政治联盟,最终冷了藏色散人的心,被自家总管魏长泽撬了墙角。
这话不是说魏长泽不仗义,而是江澄深知父亲处事不如母亲决绝,往往可以转圜。
江澄褪下念珠,从百灵囊中取出一只短小的匕首,按在其中一颗最大的西域婆罗子上小心雕琢了两个字,转手递给陶桃儿。
“景仪?”陶桃儿美目轻眨,景仪两字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落笔如云烟。
“此景似秋,月仪如烨。犹记得你我初次在云梦城相见时,正是景仪良辰。”江澄杏眸含笑,将念珠一圈两圈小心翼翼绕在陶桃儿手腕上。西域婆罗子色泽鲜红,配上女子温婉白皙的手,相得益彰,“西域婆罗子在中原赞誉为‘太子’。念珠挂在手腕,冬季不冷手,夏季无汗渍。太子串成一圈,意境为‘满意’,是美满安康之意。你叫我一声晚吟哥,我便待你如自家亲妹。这串念珠哥哥送给你,祝愿小桃儿将来觅得如意郎君,一生安康美满,景仪良辰。”
美人霎时红了眼眶,泪珠子似断了线的珍珠一颗一颗落下,“我在飘香楼多年,哪一次受人欺负不是你替我出头,你处处维护我,日日来见我,我以为你定是喜欢了我的。谁知道才刚来了一个蓝涣,我就留不住你了。”
伸手擦了眼泪,反倒糊了脸颊上的胭脂水粉,陶桃儿自嘲般笑道,“几名老嬷嬷轮番着帮我装扮了好些个时辰,涂红抹绿,镜子里的人看着都不像我了。”
“好看。”江澄夸奖道,“小桃儿是个顶顶好看的美人坯子。”
陶桃儿破涕一笑,女孩家心思深,又哭又笑江澄实在看不懂,只见她葱白细指敲打在江澄额头,下手还挺重,却终是褪下了大家闺秀的扭捏伪装,变回飘香楼拿着戒尺的凶丫头,“江晚吟,我这样好看,你不要我是你没眼光,将来肯定后悔死!”
云梦女子性情洒脱,这便是放下了。
江澄收敛着往日的坏脾气,由着小丫头放肆,“是是是,我肯定要后悔死。”
陶桃儿敲打够了,为自己出口气,反倒不顾及还红肿着的双眼,担心起情敌的姻缘前途,“我来的时候看到江宗主板着脸去寻蓝公子晦气去了,他定是来棒打你们两只小鸳鸯的,蓝公子此刻会不会被江宗主训斥得很惨呀?”
江澄抬手打了个哈欠,没半点责任心,“蓝涣外柔内刚,看着像只小白兔实则是匹大灰狼,我阿爹去寻他晦气必然要铩羽而归。”
陶桃儿讶异‘啊’了一声,轻笑道,“我怎么瞅着你还挺高兴的?”
江澄却想着若是蓝曦臣当面与江枫眠争执起来,那就是变相地在与他父亲提亲,比起俩人藏着掩着偷偷摸摸在一起,光明正大闹出来才能让仙门百家晓得蓝曦臣与江晚吟已经是一对儿鸳鸯了。挺好。
陶桃儿翻了个白眼,“你就不怕万一蓝公子打退堂鼓?”
“他敢?!”江澄瞪起眼,只是不凶装装样子罢了,唇角还带着春风得意的笑,“蓝曦臣的抹额都亲手送我了,他若敢打退堂鼓,我就把抹额拍他脸上去!”
过了晌午,陶桃儿告辞由江家弟子护送返回云梦城。江澄捧着青色花儿碗蓝底的瓷碗,接连喝了好几碗热腾腾的莲藕排骨汤,这才等到满身倦意的蓝曦臣顶着一双乌黑的熊猫眼推门而入。江厌离二话不说收拾碗筷,提起裙摆避嫌避得飞快。以至于蓝曦臣都没来得及与这位江家大小姐打声招呼。
江澄拍了拍床沿边,“坐。”
蓝曦臣坐下,双指顺势按在江澄手腕脉络,重重呼出口气,“救回来了。”
废话!我都喝了好几碗汤了,难不成还能死过去?
江澄死里逃生心情出奇的好,凑近了蓝曦臣问,“我爹骂你啦?”
瞧他那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蓝曦臣无奈道,“涣被江宗主训斥,晚吟这般高兴吗?”
“我爹说什么我大致猜得到,你对我爹说了什么?”
“涣觉得江宗主训斥的对,你我不相匹配,应当尽早斩断情丝。”
没防备江家少爷刁钻的坏脾气,竟一口被咬在脖子上,尖尖的虎牙咬得人生疼生疼的。
“江公子这是做什么?不合礼数!”
“你现在与我说礼数,送我抹额的时候礼数又在哪里?”
蓝曦臣反唇以击,“涣赠你抹额,你却赠姑娘念珠,是想让人家姑娘心心念念都记着你吗?景仪景仪,此景似秋,月仪如烨,好一番良辰美景。”
杏眸微微眯起,江澄笑道,“蓝公子这是在吃醋?陶桃儿是我妹妹。”
“好一个明眸皓齿的妹妹,涣改天也去认一个来,也送上一串念珠圈在右手腕,刻‘良辰’两字正对上你的‘景仪’,岂不妙哉?”
真吃醋?连刻着什么字,戴在姑娘哪只手腕上都知道?看来他早些时候就来过,见到自己给陶桃儿圈念珠翻了醋坛子,又走了,这会儿再过来耍无赖呢。
“什么良辰景仪的,哪有曦澄二字好听般配?”
蓝曦臣指指自己的唇上,“没诚意!”
江澄嘿嘿笑着往后头慢慢缩,“我是伤员。你若欺我,胜之不武。”
蓝曦臣极力忍耐,“叫你再敢幸灾乐祸,今日念你伤势未愈,放你一马。”
奈何江澄不畏死,又与魏无羡常年疯癫练就一身厚脸皮,笑着旧事重提,“涣哥莫要小气啊,我爹都训你什么了,你又跟我爹说了什么,你说给我听听?”
真是拿他没办法。
“涣对江宗主说,我与晚吟缘定三生,无论刀山火海,还是千难万阻,皆不可将你我分开。”
江澄身子一僵,孟瑶的脸便在此刻不合时宜的浮现在脑海里。他江晚吟从不是扭捏造作之人,心中有疑问自当要宣之于口,问个清楚的。只是刚抬起眸子,大门便被魏无羡一脚踹开,那人哇哇叫着捂着眼睛原地跳脚,“我没看见,我什么都看见。”
江澄没好气,“魏狗蛋,你不会敲门吗!”
魏无羡捂着眼睛,背对着曦澄俩人,急道,“温家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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