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手讲究气机,王朝讲究气运,宗派讲究气象。
当今道门,当属岐山温氏正值鼎盛,执掌天下牛耳。
温氏三大掌教,神、冥、玄、天才辈出,几乎每隔一代都会冒出一两个聪明绝顶有望掌教的绝世天才。温氏之下,兰陵金氏为长,其下清河聂氏,再次者姑苏蓝氏,末为云梦江氏。
近百年,有写出《道宗丹》的岐山神门掌教温卯,将外丹修炼斥为旁门左道,洋洋洒洒二十万字真言,矛头直指姑苏蓝氏,把姑苏蓝家的《丹魄鼎》骂得体无完肤。
八十年前,岐山冥门掌教温狂凭一己之力屠尽魔教六大法王。当夜,温狂以魔头人肉配酒,醉卧龙延山,羽化登仙。
五十年前,横空出世以精于内丹大道的温泓,硬生生将当世皇帝的寿命逆天纂改,绵延王朝整整百年,据说用的还是以阴铁换命的禁术法门。可惜这位年少时便曾自言已领略长生之道的玄门掌教,不到中年便憾然长逝。
三十年前,佛道进行了一场持续百日的争辩,最终被一名横空跳出来的少年盖棺定论,少年舌灿莲花,教理精妙至极,本已胜券在握的两大禅寺只能俯首认输。
少年姓温,名若寒。途径佛衣大会时凑热闹听了一耳朵,嫌众僧道士聚在一处整日吵闹争论不休,扰了他游湖喝酒的雅兴。故而还世间一个清净。
二十年前,温若寒仅凭一柄锈钝无名的长刀,一人敌千人,逐个收服温氏神门、冥门、玄门,三大掌教,登岐山温氏家主之位,统领百家仙门。
……
啪。
《修真奇人录》落在地上,好清脆的一声响,扬起灰尘满天,终于将萦绕在江澄天灵盖上半梦未醒的瞌睡虫尽数轰走。摇摇晃晃坐起身,从床头拿起水壶对着壶嘴喝了口泉水,立刻神清气爽,瞥见横放在一堆蓝皮书册上的黑封长剑,伸手握住,听剑身颤动,鞘内已隐有金石凤鸣之声。
江澄下意识的想要抽剑,却是抽不出来。
黑封长剑名叫随便,随便的随,随便的便。
可怜这把千年难得的宝器,却偏偏配上千年难得的损人。
来到屋外,果不其然看到魏无羡蹲在地上对着炉子生火,煮了一锅鸡汤。
“哪儿来的?”江澄问。
魏无羡装傻扮痴,“不知道啊,路边捡的。”
江澄皱了皱眉头,走到炉子前,拿起搁在一旁的筷子慢腾腾夹了块鸡腿上的嫩肉吃了,这才接着说道,“超过三岁的母鸡,肉质不够鲜嫩,我看阿姐前院里种的冬笋不错,弄一根来,洗净切了放里头,调下鲜,才能下口。”
扇着炉火的魏无羡竖起大拇指,“论吃鸡,谁也不如你嘴刁。”
江澄微微侧耳听了一瞬,忽而站起拽住魏无羡的胳膊,撒脚狂奔。俩人方才蹲坐的位置,下一刻已有长剑砍来,坚硬质朴的灰砖划成两半,江弥声如洪钟,双目赤红,几近癫狂,“魏婴、江晚吟,你们俩个杀千刀的,把小乖的命还来!”
魏无羡边逃边咆哮,“我一口都没吃,全是江澄吃的。”
江澄似是早有所料,一笑置之,“就算我一口没吃,最后还是要跟你一起受罚,倒不如先吃一口,不吃白不吃……”未说完,已有一脚踹将出去,正踢向魏无羡的屁股,后者亦早有所料,旋身扭过偷袭,侧臂反打,直攻江澄左肩。江澄停滞一步,一击打空,后仰翻身,朝着另一个方向,发足狂奔。
江魏俩人竟是各奔东西。
江弥气喘如牛,眼前一紫一黑,两个方向,一时难以抉择先追砍哪个。
待他有了决断,那俩个滑不溜手的少年早已溜之大吉,不见踪影。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有种你们俩小贼别回来!”
半刻钟后。
江澄已在一家十分钟情的酱牛肉铺子里点了一壶好酒,飘香楼的酱牛肉最是入味,牛肉是北地里精挑细选的小母牛,不过二岁,秘方酱汁首屈一指,底料桂皮老姜八角等材料分量放得恰到好处,不说其它,光是桌上那盘鲜炒的辣子,就有很多食客想吃完酱牛肉后顺手牵羊,可惜,都未得逞过。
江澄以往与魏无羡为非作歹,最后都相约在此碰头。
飘香楼的掌柜是个秀秀气气的小姑娘,据说是店家老板的远房亲戚的远房表妹的闺女,总之,关系可以扯到十万八千里那么远。有意思的是,小姑娘六年前头回入城,手里扯个细绳,牵着一头乌黑无一根杂毛的巨兽,似狗非狗,似狼似狼,后来经有学问的江家教头一番引经据典,才给探究出那是北海之地才有的‘魇兽’。
书中有云,魇兽好食梦,可这些年也没听说云梦城哪家公子小姐的梦被它给吃了,到是常常见到那女孩手拿一尺多长的戒尺,把那些想要偷辣子的食客打得皮青脸肿,哭爹喊娘。这些年若非江澄总以莲花坞少主的身份处处维护,小姑娘这般暴躁的坏脾气,早就跟着魇兽一起被人丢进了兽笼里。
江澄等着酱牛肉上桌的同时,顺便也在等魏无羡。
‘见狗怂’若被江弥师兄活捉回去替‘小乖’偿命,魏无羡的那壶碧春酒,自己就应该施舍好心肠,一起喝了。美酒白白枯等,犹如美人见不到情郎,伤心断肠。
魏无羡还没来,却见到了拿戒指的小姑娘。许是疼爱她的家人怕她冻着,除了一双毛茸茸的雪白棉靴,身上还套着一件舒适华贵的狐裘,狐裘亦是雪白。衬得小姑娘圆圆的脸粉嫩粉嫩,朱色唇瓣更是水嫩诱人,十分可爱。
江澄下意识的咬牙托腮,他一见到狐裘就浑身皮肉疼。
小姑娘手捧一碗酱牛肉在雪地里踏着小碎步,奉到墙根底下。老乞丐蜷缩在那里,瑟瑟发抖,脸色铁青,饥寒交迫。富贵人家都十分喜欢冬季,尤其是兰陵金氏,铺设好碳无数的地龙,只为养一株娇嫩的牡丹花,外出时则套上华贵的裘皮衣裳,攀比门面。口中尤道:冰雪林中著此生,不同桃李混芳尘。
可天底下的所有穷人,都是最怕这个季节的。
小姑娘夹起一筷子酱牛肉喂到奄奄一息的老乞丐嘴边,面露悲悯。
是个心善的好姑娘。
“他饿了多日,肠胃吃不了肉食,你应该喂稀粥。”黑衣少年抓住小姑娘嫩白的手腕子,却被那漂亮的一双凤眸狠狠一瞪,“见狗怂,又是你!放手!”声音也是极好听的,冬日里百灵鸟一般。魏无羡坚持不放,小姑娘使劲往后拽自己的手腕子,一拉一扯间,酱牛肉翻了满地。老乞丐寂静无声的歪了脑袋,偏巧选在了此刻离开人世。
戒尺高高举起,狠狠砸在魏无羡肩上,霹雳吧啦好几下,打得魏无羡生疼,却是小姑娘先红了眼眶,“见狗怂,都怪你!都怪你!”
老乞丐奄奄一息,临死之前,只想知道肉是什么味道。
小姑娘一片善意,想成全老人。
魏无羡一片善意,才出手制止。
善意与善意之间,同道殊途。
江澄把一切看在眼里,有些感慨。
不远处一黑一白两个人,蹲在雪地里,魏无羡握住老人的手,替死者默念往生,小姑娘把散落一地的酱牛肉拾起,一片一片用帕子擦干净了才放入瓷碗,奉到老人怀里,低着头小声抽泣。
伸手是善意。
低头也是善意。
善意与善意之间,殊途同归。
小二把一叠子酱牛肉放到江澄桌前,配上新抄的辣子,香气扑鼻,此刻却觉得无比乏味,“牛肉打包,带走。”拍在桌上足五两的银锭子,指了指老乞丐的尸体,“多余的钱挑一副棺材,为老人家找处地方,下葬了吧。”
“不劳江公子费心!”小姑娘的戒尺毫不留情的拍在桌上,红肿的双眼像只小兔子,还是只凶得很的小兔子,“飘香楼虽不如莲花坞,倒还出得起一副棺材钱。”
江澄无奈,“姑奶奶,我没惹你吧。”
小姑娘双手叉腰,一点不懂见风转舵,直楞得很,“路有冻死骨,朱门酒肉臭,云梦城但凡一人饿死冻死,都是你江家的错!我问你,大雪纷飞天,百姓饥肠辘辘,身为云梦城的当家人,你爹娘都在干嘛!跟那些大老爷们喝酒赏花吗!”
魏无羡赶忙捂住小姑娘的嘴,“江叔叔和虞夫人为了救灾,几天几夜没合眼了。姑奶奶,你怎么气一上头什么都敢乱说的。”
“诽谤家主,当赏十棒。”江澄勾起唇角,“魏无羡你当心兔子急了咬人。”
“哎呦。”真被咬了,魏无羡跳起来,挥舞爪子,“你是狗啊你。”
小姑娘气势更凶,“一百棒我也不怕,这都死了多少人了!”
转头看了眼咽气前都没能吃上肉的老乞丐,魏无羡的神情颇有些苦闷,他幼年失去双亲,流落街头,挨过打,受过冻,在野狗嘴里抢过馒头吃,被咬的伤痕累累,命悬一线。若非江枫眠把他领回家,老乞丐的今日也会是他的下场。
没有人比魏无羡更害怕冬季。
江澄提了提打包得四四方方,完美无缺的酱牛肉,递给魏无羡,“带回去向江弥师兄赔罪,否则他能提着剑守咱们俩枕头边。”
魏无羡接过牛肉,不去回忆,他只有高兴。
小姑娘见江澄并无反应,杏花儿似的一双漂亮眼睛只顾落在魏无羡身上,来气了,怒道,“江晚吟,本姑娘跟你说话呢!你得看着我!”伸手,把脸掰正过来,非要那双眸子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影子,心里才舒坦。
江澄自出生娘胎始便嗅觉敏锐,最不喜姑娘家的胭脂水粉味,又见了一身白狐裘皮肉扎心的疼,挣扎着躲开时便带上了几分坏脾气,“你别碰我!”
小姑娘眼圈瞬时就红了。
“江澄,待姑娘家你温柔些。”
来不及等怜香惜玉的魏无羡去哄哄,小姑娘已抱着戒尺,泪奔而去,徒留香风拂面,佳人不在。面带嫌弃的江澄仍不开窍,接二连三打了好几个喷嚏,心说这到底涂了几斤的胭脂,味道这么重。
魏无羡歪头问自家好兄弟,“小桃姑娘好看吗?”
“好看。”粉面秀眉,身段纤细,声若百灵。
“你喜欢她吗?”
“喜欢。”江澄实诚点头,酱牛肉做得十分地道。
“嫁给你当媳妇好不好?”魏无羡循循善诱。
“不好。”
料想不到江澄竟会一口拒绝,魏无羡不解,“为何不好?”
为何不好?想不到为何不好。
总之就是不好。或者说,不够好。
但到底要怎样的才能说得上足够好,江澄自己也不晓得。
便是这思考的空档,一袭白衣忽自飘香楼赤红朱门前飘然而过,气度风仪,竟无人可比,江澄犹如当头棒喝,福灵心至,抬手一指,“那样的就好!”
魏无羡注意到的却是白衣人端端正正绑在额间的云纹抹额,狐疑道,“是姑苏蓝氏的人?怎么到咱们云梦城来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姑苏蓝氏向来是公认美男子辈出的家族。
据说这一代本家的双璧更是格外的俊俏出挑。两兄弟虽非双生子,容貌却有八九分相似,难以分出确切高下。然而一种颜色总有两段风姿。长子蓝曦臣清煦温雅,次子蓝忘机冷淡严正,却难免失之亲切。
故此在仙门世家公子品貌排行中,以前者为第一,后者为第二。
眼前人是蓝忘机,还是蓝曦臣?亦或者是蓝家其他弟子?
蓝家人来云梦城做什么?
“咱们跟去看看。”
魏无羡最擅长给自己找乐子,难得的是能在云梦城见到姑苏蓝家的人,他不搞出些花样来,魏字今天就能倒着写。江澄惯常撇撇嘴,猫着腰跟在魏无羡身后头,两位云梦城的贵公子就这样屏气轻声、蹑手蹑脚、偷偷摸摸,活像两个小毛贼。
说是采花贼可能更加确切些,白衣人光是偷瞧个背影,也绝妙得很。
江澄觉得自己的心跳有些过于快了,停下步子,轻喘口气,却不料魏无羡一个回头捂住了他的嘴,心虚道,“小祖宗!那人修为高得很,你别闹出动静被他发现。”力道太大,险些把江澄直接按到雪地里头去。
杏花儿般的眸子染上微薄怒气,魏无羡讨好的咧嘴笑,给他顺毛,“乖。”
白衣人驻足一瞬,侧面,轻瞟白雪堆积的角落,朱唇轻勾,抬步,回眸,无事人一般飘然而去。江澄发誓赌咒,他们肯定被发现了,还是早些‘浪子回头’,免得丢人现眼,可魏无羡不干,既然跟了就要跟到底,反正人家尚未翻脸。
白衣人走进‘楚天门’。
始料未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