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迅速落幕,出人意料,这让原本就没看过瘾的疯狐狸更觉乏味无趣,心想蛟龙啊蛟龙,你被困于湖底千年,可别去心疼琉璃鸾凤宫的建筑,尽管拆就是了,拆了又不要你赔钱。
可狐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轩辕疯总不能冲上去哭着嚷着求蛟龙大展神威,琉璃鸾凤宫血流成河。
刀剑无眼,生死自负。
事后,轩辕疯才从司命星君的口中得知北辰星君踏剑漂乎于虚空之上时,袖中藏有六剑,共计出招九九八十一冠,被蛟龙击落湖中时,生受三掌,共计七七四十九冠,修为尽毁,重归六道。轩辕疯可惜未见到高手之间对决时的惊天地泣鬼神,只是由于他修为太低,看不透玄机。
轩辕疯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司命星君竟如此不讲武德,在他这只修为不过千年的小狐狸面前炫耀资历。
一冠拍死北辰星君的蛟龙坐在破败不堪只徒留台基的凉亭内,铁球坠地,面色红润,白发苍茫,一言既出便是生死,“今日不打。”
轩辕疯立时感受到整个琉璃鸾凤宫连仙人带草木灰粒皆松了口气。
之前入水看蛟龙时颇有点像是俩人在阴间对视,不像现在总算到了阳间,有鸟语花香,也有阳光普照。干凑热闹瞎闯祸的轩辕疯上下打量着体魄雄壮的蛟龙,竟从疤痕四布沟壑万千的青面獠牙间,瞧出了点风霜未打前的俊秀清逸来。
白梅,蛟龙,听着就不搭。
可谁说不搭就不能爱。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采与不采都是人家爱着红豆枝的人说了算,哪轮到天帝陛下横插一杠子,乱点鸳鸯谱。
“你现下自由,可以去寻你的白梅了。”递上一颗鲛珠,不大,也不够珠圆玉润,并非轩辕疯小气吝啬,只不过那仙气绕缭三日不消的法宝也好,罕见珍贵的仙草也罢,都不符合孤身在外坚决不做肥羊的道理,再者,想必以蛟龙的修为也不会真的需要灵宝法器撑场面,轩辕疯只是替他找个说话的伴。
“当了能换酒,养着能孵灵宠,嗅觉甚好,浸酱油桶子里也闻着要找的白梅香。”
蛟龙低眸凝视着轩辕疯那张年轻的狐儿脸,半响,拿过鲛珠,微微一笑。
轩辕疯的心跟着颤了三颤,屁股都没那么疼了。
蛟龙终究还是走了,腾飞九天,无人敢拦。
轩辕疯撒开四爪追跑几步,跃上琉璃鸾凤宫的高墙看着蛟龙孤单的背影,扯开嗓子高喊,“若半路想喝酒吃肉了,当完了鲛珠买不起,来青丘寻我,我给你留着……喂,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蛟龙定身回眸,深深望了眼血污遍身的断尾白狐,“吾乃九龙帝君——泽芜。”
轩辕疯被一众天将簇拥着押上南天门时,一眼便看到了咯吱窝里夹着浮尘的司命星君,这老家伙身着墨染韫色雪缎,保持着一贯高人仙上的道貌岸然,此刻却半躬着身子,鬼鬼祟祟的躲在天柱后探出半个脑袋。
天将见怪不怪,自动退开五六步,放轩辕疯去与司命说悄悄话。
老东西劈头盖脸问道,“娃娃,你真把尾巴给砍了?”
神情落寂的轩辕疯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司命星君笑道,“小娃娃,不曾想你还是个重情义的主儿,这一点比起你爹可要厚道得多,帝辛这屠夫心狠手辣,还口蜜腹剑,共患难可以,若想同富贵,就是瞎扯淡。嘿,小娃娃,莫生气。老夫这是在夸你。”
轩辕疯撇嘴嘀咕,“现下我阿爹不在,你才敢说。”
司命老矣,耳朵灵光,却不生气,洒然道,“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所以才不敢当面得罪,没啥好丢人的。想当年封神之战,商纣王帝辛一把锈铁长刀,联合你母亲九尾火狐的锦绣赤刹绫,砍瓜切菜,不知屠戮了多少仙家。老夫敬佩得很啊。”
老人的这番话,让轩辕疯不得不自叹不如,觉得司命星君不愧是脸皮厚中的高手,瞧瞧这胸襟,凡夫俗子哪能有,难怪他在天界这盘棋局中浸淫这么多年,还能混得八面玲珑,扶摇直上。看来本狐成不了高手,那是极其的情有可原。
轩辕疯问了一个最关心的问题,“天帝陛下会杀我不?”
司命星君洒然道,“不会,砍了你的脑袋,你爹娘会再打上天界的。”
这个‘再’字用得极好,威慑力极强,颇有安全感。
轩辕疯脸上堆着笑,嘿嘿道,“既然不杀,那随便罚我二十道天雷便算了?”
一浮沉拍在脸上,司命星君不猥琐时,也算身姿挺拔,能把瘦弱的小狐狸整个都笼罩其中,“九尾断六尾,只余三尾,老夫怕你挨上三道天雷就要魂飞魄散,还二十道?你这娃娃真是个名副其实的小疯子。”
遥想当年偷仙桃,盗仙丹,拐了织女下凡,拔了青鸟的鸟毛,挨十三道天雷草草了事。如今偷放蛟龙,罪责自然更大些,若不上斩仙台,算着可能要挨上二十道天雷。如今司命星君断言他挨不了三道天雷,便是要另罚了。
罚得轻了,落了天庭的颜面,天帝老儿的面子挂不住。
罚得重了,断尾的狐狸受不住,若是一命呜呼,狐狸的爹娘要闹要反。
天帝为难之际,令八面玲珑的司命星君到南天门截胡,说这事干脆就别过堂,小狐狸心知有愧,自请下凡,愿投六道轮回,受九灾八难,尝遍世间生、老、病、死,体会爱别离,怨僧会,求不得之苦。
轩辕疯一脸浩然正气,“不干!凭啥要我下凡!我选挨雷,那个省儿事!”
顶多疼疼,躺床上好吃好喝几日汤药的功夫就完事了,天界又不敢把他往死里劈。
南天门仙气缥缈,白雾迷朦,司命星君借势一抖浮尘,平白多赚了几分仙风道骨,高深莫测,此刻衣抉洌洌,眯起双眸,眺望凡尘大好河山,“蛟龙违抗天命在前,屠戮北辰星君在后,小娃娃真以为他能一帆风顺寻到白梅,从此两情相悦,无忧无虑?”
轩辕疯纳闷,“他救我一遭,我放他一回,我与他恩情两清。难道老官竟认为我还要继续管他吃喝拉撒、洞房花烛、白头偕老?”
“北辰星君素来怕狗。”
司命星君双手插入道袍袖口,立于南天门边缘,宽袖随风晃动,一摇一摆,幅度不大不小,正好风动我亦动,竟有天人合一的玄妙味道。
轩辕疯眼拙,没能看出纵我九天掌舵四海八荒命运沉浮的神仙门道,只死死盯着这个敢于和狐族结交的牛鼻子,阴沉问道,“老官何意?”
道教千年修炼的上仙咧嘴笑了笑,“北辰星君恋慕忘机上神多年,每每惊蛰之日,上神出关,他必要亲上昆仑,奏墨笛一曲,解相思之苦。偏偏今日二郎神君府丢失了哮天犬,好死不死正趴在琉璃鸾凤宫大门前,吓得北辰星君半步不敢离开。”
轩辕疯讥笑道,“唯惊蛰之日,湖底封印最弱,北辰星君正赶上哮天犬迷路,又逢我去救人,真真倒霉。”
司命星君依然束手入袖,八风不动,呵呵笑道,“可不是倒霉么,得罪了谁不好,偏偏要得罪一只狐狸。那狐狸修为不高,却小心眼得很,素来是睚眦必报。”
轩辕疯冷哼一声。
司命星君头顶,十数只充满灵气的红顶鹊鸟盘旋鸣叫,展翅飞往银河。
那是西王母豢养的灵鹊,职责就是为牛郎、织女搭桥。
三百六十五天是一年,凡尘的一年,天上只过了一天。
一年,只搭桥一次。
轩辕疯曾托着腮帮子,姿势不雅的蹲在银河长廊边愣愣出神,问那织女,“相思苦,何不尽早放弃?”
织女说,“不惧爱得淡薄,但求爱得长久。”
轩辕疯拐了织女下凡,在破旧不堪的茅草屋里,织女头一回在一年间见到丈夫两次,夫妻俩对坐聊天,晚上烤叫花鸡请狐狸吃。第二日,被捉回天界,轩辕疯罚天雷十三道,血次呼啦地躺在青丘的草垛子上哀呼了大半个月。
领兵捉拿他们的,正是琉璃鸾凤宫的仙主北辰星君。
司命星君苦口婆心的劝说道,“小娃娃可怜织女,怎就不可怜蛟龙?那年你雷伤刚好,便借故去琉璃鸾凤宫寻衅滋事,被北辰星君打下忘川湖,若非蛟龙施法托你上岸,你早就淹死了。如今蛟龙天命尚未还清,又被你借刀杀人,只怕将来命途更加坎坷。难道你们灵狐皆是这般报恩的?”
轩辕疯思索片刻,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啰嗦死了,不就是要我下凡么!”
紫气东来阁内,太巳真人亲眼看到司命星君拐了小狐狸离了南天门,笑着回阁坐在东华帝君对面,轻声问,“帝君觉得,这人猫是想拐骗这娃娃的心思多些,还是想救这娃娃的心思多些?”
司命星君在天界素有‘人猫’之称,因其往往言语柔顺,笑容满面,行动上却伺机伤人,性情如人间的猫儿般难以捉摸。故此,众仙常暗地里这般称谓他。
东华帝君平淡道,“都有。”
太巳真人笑意更浓,“九龙帝君之位执掌水域十万,就这般不值得珍惜?泽芜一心扑在情爱上,即便得了机缘逃脱忘川湖底,难道就能逃离西王母的掌心?也不想想他蛟龙族这些年在西洲水域的太平日子是拜谁所赐。这一点,反倒是人猫聪明许多,总还记得谁才是他真正的衣食父母。这样的神仙才能得个长久。”
东华帝君平声静气,轻拈白子落于棋盘飞星,“哪来那么多温顺鹰犬任由驱使,偶尔窜出几只狂吠挠墙的疯狗,不正和天帝陛下的心意?若无白梅堕槃,泽芜如何会当众拒婚?西王母气至拔簪摔玉,为挽回颜面尊严,昏招乱出,竟伤泽芜逆鳞,罚他囚困湖底千年。十万水域众神虽然怒而不言,却到底与西王母离了心。”
太巳真人提黑子悬空,静止不动,问道,“天帝陛下的意思,是想从西王母手中拿回十万水域的掌控权?”
东华帝君讥笑道,“当初陛下以凡尘百万诸侯做棋子,大半个仙界做棋盘,好大的气魄,可也不见他下出几手妙棋。不过是眼高手低,坐而论道。最终被西方如来一通忽悠搅和,化道为佛,什么布局什么棋势都没了。”
太巳真人落下黑子,笑而不语。
东华帝君突然问,“若这娃娃下凡的事没成,会如何?”
太巳真人反问,“为续白梅泽芜之缘,九尾已断六尾,此刻出面干预,狐族等于白白赔上一场道门艰深的大关。帝君就不怕青丘八荒与缥缈十粟跟你翻脸?”
狐族久居青丘,执掌八荒。
缥缈十粟则为殷商王帝辛封神后的居所。
商王帝辛性格狂傲暴虐,废发妻王氏,杀皇叔比干,以七窍玲珑心做聘,迎娶青丘帝女妲己为后,掀起了赫赫有名的封神之战。虽最终败落,亦得封神榜紫薇君神位,坐落的道馆则是与青丘遥遥相望的缥缈神州。
岂不知沧海为一粟,他却将缥缈取名十粟。硬生生压了天帝居住的沧澜阁九个头。
东华帝君闻言,一笑置之。
棋盘上大战正酣,深谙纵横十九道的两位仙人,或大海巨浸,含蓄深远,或邃密精严,步步杀机,不相伯仲,杀得难解难分。
“棋逢难处,台象生根。”太巳真人拈子不落,神色和蔼,“帝君,你说这中间一颗轻子,弃是不弃?若不弃子,满盘大好河山终要付之东流。”
东华帝君抽空抬头揉了揉酸痛的左肩,缓了缓呼吸,笑眯眯道,“不好说,太巳兄布局缜密,超轶幽远,我看白棋多半是输了。”感到了危机时却不是沉着应对,而是立马伸手去提太巳真人的落子,厚颜笑道,“太巳兄,容我悔一棋。”
太巳真人习以为常,努了努嘴,示意眼前这位高高在上的帝君自己动手。
于是东华帝君嘴上说着‘悔一棋’,手上顺了好几颗。
侍茶奉果的仙童有点傻眼,心说您还能这么耍赖的么。
这盘棋最终以东华帝君悔棋数十次之后艰难险胜,一旁观棋的仙童对东华帝君已然没有了任何崇敬和憧憬。东华帝君仍不自知,拍拍屁股起身,神清气爽道,“本座一生对弈无数,时至今日,仍然未尝一败。”
仙童翻了个白眼。
太巳真人马屁拍得从善如流,“帝君乃是六界首屈一指的大国手。”
下完棋,东华帝君驾鹤飞离紫气东来阁,这位帝君不拈棋子时,白衣飘飘,气度华贵,十足的仙风道骨,挑不出半点瑕疵。仙童呆呆发愣,问自家师父,“帝君这一手的臭棋啊,何来的未尝一败?”
太巳真人笑道,“未尝一败确实是真的,不过是因为他只和比他下得差的人对弈,没有把握或不让悔棋的,便不去对弈。”
仙童简直是哭笑不得,“这般棋品,还能做四海八荒的帝君?”
太巳真人挽起长袖,将黑白子一颗一颗还予瓮中,“能立于不败之地,还不能做四海八荒的帝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