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汛期,潮水会上涨到卢加诺城下,把山脚淹没,整个卢加诺城就成了海中央的一座岛屿。巨大的城墙把城市包围得严严实实,在海天之际尤为壮观。
凯瑟琳做了大半天的画图、刻蜡、铸模、浇铸和打磨抛光工作,一这天的工作量已经超额完成了,于是她被允许提前下工。平时她都会回到银店后自己的宿舍:一座两层房屋的二楼,走廊尽头的小房间里。这是银店给最底层的学徒提供的栖息地,虽然她是学徒中的佼佼者,有能力和资格独立设计和制作各种商品,但她并没有因此受到其他优待。
她从工作间窗户看到了壮观的涨潮。在她的记忆中,幼年似乎父母带着安和她去过城墙上去观赏过涨潮,可是她脑海中父母亲的容貌已经模糊不清了。
回卢加诺后,几乎白天夜晚都在银店工作,极少出门。难得今天有空闲,她决定再去城墙上故地重游一番。很快,她穿过热闹的商业区,沿着下山的大街往下走,她走得很快,虽然越走,路边的街道越脏乱,但她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卢加诺整个城墙都是用巨大的灰色石块堆砌成的,坚强地在时间长河中屹立,没有被时光的潮水冲刷打磨掉棱角,反而更呈现出一种厚重的历史感。
凯瑟琳沿着城墙的楼梯走上幕墙。现在是冬季,城墙上很冷。天色也将晚,城墙上没有游客,也几乎没有本地人来观赏这已经出现了无数次的,对他们来说已经乏味的景色。这段城墙上就只有凯瑟琳一个人。
她扶着高低起伏的垛口,眺望着远方的海面。
十多年过去,城墙、夕阳、海风和广阔无边的海洋,一如既往,丝毫没有改变。她抚摸着垛墙上的箭孔,回忆起来幼年的时光,父亲为了逗乐她们,曾经抱起她和安,让她们透过孔洞,望向大海。
可是,这个世界上,和我有关的人都不在了。凯瑟琳闭上了眼睛,暖阳下海风温柔地拂过她的雪白的面颊,仿佛多年前父母的爱抚,耳边传来阵阵海鸥欢快的鸣叫声,她感到泪水已经顺着脸颊落下。
她回到卢加诺城后,到潘恩银店当了一个最低等的学徒工,因为她希望从这个历史最悠久的银店里,能找到自己残存的家族遗物,戒指,挂坠盒的来历线索,那么多少能解开部分自己家族之谜。可是一年多过去了,她翻阅了银店保存的所有商品分类和购买记录,毫无任何发现。她也去过城市图书馆,教廷纹章学院搜寻,但没有找到自己家族的任何记录和线索,也没有自己童年所见的资料的相关内容。仿佛自己的家人从来没有在这座城市里出现过。
也许,我应该听从安的建议,只要好好活下去就足够了。
太阳逐渐西下,云层被染成金红色,几缕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远方海平面上,海天交界处一片金光闪闪,显得圣洁而美丽。
天很快就要黑了,她擦干脸上的泪痕。该回去了,她转身走下城墙,匆匆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夜晚的城墙下是不安全的,尤其是对年轻的单身女性。
她没有发现,离她很远的城墙垛后面,维吉尔远远地看着她。
夜幕已经降临,凯瑟琳返回了银店,确认没有任何未完成的事务后,她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临睡之前,在昏暗的灯光下,她拿出安的戒指、阿尔伯特的勋章、以及但丁留下的恶魔徽章。翻出一本厚重的大书:《纹章史典》,这是从图书馆里借来的,搜索和比对工作已经做过很多次了,她还是想再继续看看,把里面的纹章一篇篇翻出来,再次对比。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黛拉?”凯瑟琳心不在焉地准备起身去开门,黛拉是她的工友兼好友,住在她隔壁房间,晚上经常会来找她聊天。看来,今天不会有收获了,她想,放下了书,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人让她大吃一惊:是维吉尔。
他似乎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消瘦了一些,但是整个人仍然带着尖利匕首般的锋锐气质,他还是穿着蓝色的风衣和长皮靴,右手紧紧握着那把日本刀。凯瑟琳震惊地有点说不出话,她退了两步,面上有点潮红,但是很快镇静了下来,欠身把他让进了房间,关上了门后,礼貌地说道:
“非常高兴看到你安然无恙。维吉尔,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名气,维吉尔双眉微微皱了起来:“你的名字是安?”
凯瑟琳把一张椅子从书桌前拖到他面前,请他坐下。
“安是我姐姐的名字,她已经去世快两年了,当初我给你的那张图就是安画出来的。”凯瑟琳一边拿出茶杯和茶叶一边说,“我的名字是凯瑟琳。”
很快她泡好茶,维吉尔接过普通的厚白瓷茶杯,他已经很多年没有作为客人访问别人,上一次别人请自己喝茶是什么时候?似乎是那个送诗集给自己的古怪老头吧。杯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茶水,透过皮制的护手,他似乎从杯壁上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我有一些事情,需要请教你。”他今天在城墙上远远看到她的身影,觉得似乎有些熟悉,但当初在弗杜那岛上她一直戴着头巾,没有看到她的面容,所以他不动声色地跟随她到了她的住处。直到他听到她和银店的其他人打招呼的声音,才确定她确实是弗杜那岛上的那个神秘先知。这几个月他研究了父亲的手稿中残存的部分,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很多年前,父亲也曾到过这里。只是他不明白,作为教廷的死敌,父亲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本地的历史中也完全没有关于父亲的任何记录。
他有很多疑问,对于现在,也对于过去。作为一个先知,或许她能知道这些,他才突兀地来找她。
凯瑟琳坐到书桌旁,温柔地抬起头:“好的,很愿意为你解答。我会知无不言。”
“你是否能告诉我,你的那个预言里面,所有的开端,所有的终结,不是此处,而是卢加诺,这是信仰的源头,力量的源头。这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关于斯巴达,你知道多少?”
她面色有点发白:“没有特殊的意义。斯巴达不是魔剑教团崇拜的那个恶魔吗?我只知道教团宣扬的那些。”
“而且我,并不是先知,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这几句话……是我编造的。”
“你编的?!”维吉尔眉头又皱起来了,“那当时你是如何知道我的?知道我在那里?”为什么她的那个预言,前半部分都是真实的?
凯瑟琳稍稍低下了头:“非常抱歉,那天我欺骗了你。我是被教团囚禁在岛上的。我在岛内可以自由行动,但是不能到码头坐船离开,那里有守卫看守。你是否还记得,那天你刚到岛上,就遇到一群恶魔,街上的其他人都吓跑了,而我当时躲就在那条街的角落里。我看到你轻而易举就把那些恶魔消灭了,这是魔剑教团侍卫队长都做不到的。”
她继续说道:“那天于是我一直站在教堂前面的大街旁等着,悄悄观察你的行动,发现你路过了几次,去了教团城中的所有区域,又去了后山和森林的方向。所以,我猜你是在寻找教团中的某种东西。那么当时你只有总部还没有去过了。”
“我远远看到你进了克里夫的旅店,准备好说辞后,就来找你。说了那么一通话,就是为了确认你会去教团总部,而且给他们闹出乱子。如果这样,他们的守备可能出现松懈,我就能趁乱离开。前面的几句是我模仿姐姐平时在家里的祷告词编出来的。后面的几句,因为我的家乡就是卢加诺,我做梦都想回到这里,所以我就随口说道开始和终结都在卢加诺。”
“第二天我听说教皇和莫里亚蒂都死了,只是我没想到动静这么大。虽然我逃出来了,但不知道你是否脱身。”
维吉尔陷入了沉默,他倒没想到事情真相竟是如此。另外,教皇也死了?那天他似乎没有和教皇发生过交集。
“那个挂坠盒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有那么大的威力?”他还有一丝疑惑。
“那是母亲留给我的家族圣物。我不知道详细的来历。但是安和我研究过里面的晶体。应该是拥有很高超技巧的教廷人士,用非常纯粹的神圣力量凝聚成晶体,把巨大的圣光能量压缩封印在其中。如果它受到足够的大的恶魔力量的刺激,就会激发中间的圣光,引起能量爆炸,对周围的恶魔造成致命的伤害。因为凝聚成外壳的神圣力量十分纯净强大,所以外壳很稳定,普通人的力量不会对它造成任何影响,但也无法使用它的能量。这力量对普通人类是没有伤害的。所以我想,这多少能帮助你,而且应该不会伤害到你。”
可是我不是普通人类,维吉尔有点恼怒地想。看起来她也不知道那个挂坠盒的威力强大如斯。这下他也弄清楚了,当时自己被莫里亚蒂捅穿心脏,喷涌而出的恶魔之血接触到了晶体,引爆了里面的圣光,才直接杀死了莫里亚蒂。
自己虽然也差点丧命在圣光的威力之下,但他因祸得福,反而觉醒了魔人的力量。若是没有这个挂坠盒,他当时就被莫里亚蒂杀死了。算起来,他还欠了她一份恩情。
好吧,看来弗杜那的事情都清楚了。可自己的问题无法在这里找到答案。他沉沉地想,一边放下完全没有动过的茶水,站起身来,准备转身往外走。
“等一下!”凯瑟琳也站起来,“但丁一直在寻找你的下落。”
“但丁?他还在这里?”他微微侧头。
“是的,他来银店买东西的时候,我偶然遇到了他,当时我还错把他认成了你。”凯瑟琳说,“他担心你,所以一直留在卢加诺。”
维吉尔冷冷笑了一下:“如果你下次见到他,告诉他不要那么多事,赶紧回去。”
“你……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凯瑟琳有些愤怒起来,脸上泛起一丝血红,“难道你从来不在乎别人对你的感情吗?”
维吉尔站在原地,脑海中不自主浮现出几个月前,自己差点被蒙迪斯抓住,但丁赶来救下自己的场景。他皱紧的眉头稍稍松开了一些,可他心中的刚刚涌起的这一丝温情如阳光下的雪花,瞬间便融化得无影无踪。
“感情?弱者才会在意感情。这个世界只有强者有生存下去的权力。”他垂下了眼睑,“对我来说,只有力量才是值得追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