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这才放心,摸摸胸口,吁口气,想了想,看着珍娘。
“常听庄上人说,夫人肚里只是用讲不完的故事,平时不讲,年节大家休息或庄上办喜欢,才得机会听到。才我算抛砖引玉,求夫人好歹也赏一个。我比不过这里人家,夫人讲故事的机会,我一次也轮不着在场。”
珍娘笑得有些心不在焉:“讲故事?”目光在窗外逐渐西斜的光影上流连:“我还有讲故事的名声?原来我虽然人不在江湖中,江湖中却处处有人提到我的名字呢。”
也不知现在他怎么样了,是否已经入宫,做那安排好,却不得已的任务?
想到秋子固也许正箭在弦上珍娘的胸口便紧到几乎无法呼吸,这种时候,讲故事?!
老周有些莫名其妙,自己刚才明明是在恭维夫人,再说,就有名声,也是庄上人口之间流传,又何来江湖一说?!那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听起来水路很多,难不成是某个码头?!
虎儿也听不懂,只有文苏儿隐约猜出珍娘的心思。
“如夫人庄主这般能人异士,如何能避开在世外桃源一辈子?不过好人终有好报,夫人只管放心,就算出世,也一定能逢凶化吉。”
珍娘深看她一眼,文苏儿亦回望,彼此眼中都有些对对方的体谅,与酸楚。
珍娘收回目光,唇角微抿,春水般的眼眸中似有暗光闪烁。
“既然大家这么高兴,那我也凑个趣,就说个,人面豆的故事好了。有一年闹匪灾,官军剿匪,剿得那帮人无处躲无处藏,最后流窜到某村里,将一个村子都蹚平了,数百户被灭口死绝,而那帮匪徒自以为逃出生天,在附近城外分散后潜伏下来,官府追到此处,再无迹象可寻,只得作罢。”
虎儿不知珍娘一开口竟是如此血腥的故事,听到这里不由得哇地叫了一声,人便向老周背后缩了缩,老周也觉得浑身发凉,明明屋里地暖热得人出汗。
文苏儿也怕,捏紧袖口里一方手帕,牙关也情不自禁咬得咯咯作响。
珍娘却风轻云淡,脸上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口中继续:“到了来年,方圆十里大豆丰收,挂了饱饱的豆荚,然而收下的豆荚里,豆上全是人面,男女老幼,眉眼毕肖,栩栩如生。这一年豆腐坊可兴旺了,这种人面豆做出的豆腐,隔八里地就闻见香,另有一种铁茶干也极可口,漆黑铮亮,硬得像铜皮,几乎掷地有声,是用山茶将老豆腐腌渍风干,再腌渍,再风干,如此千锤百炼,嚼劲十足。”
听到这里,三人已大概猜出结局,但依旧不敢出声,紧绷着神经,等珍娘款款道来。
“那帮匪人只爱这东西下酒,待头批新豆做出铁干后,便大批买入。次日,同样横尸遍野。不过,这一回,却是那些吃了人面豆做出的铁干后的,土匪们了。官军到时,一一验明正身,去年逃出的匪徒,一个不少,一个不多。所以说天网恢恢,以为逃得脱,其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天道轮回,总也不休。”
老周一个激灵,这才发现内里小衣后脊梁骨都湿透了,再看虎儿,几乎要哭出来,贴在自己背后,一动不动。
文苏儿默然半日,眼神有微微的动荡,她看着珍娘的侧影,这一刻对方的镇定平静看来有些孤寒,像是一棵经过秋风打磨的竹,坚挺而萧瑟。
不知什么人在宅院后门处吹陶笛,暮色遍起,那曲调愈发古老哀婉,音色醇厚平淡,非萧非笛,不同萧的清越笛的明亮,却别有一番回旋滋味,如山中野茶,虽不是名品,却能品出沧桑与韵味来,一层层在舌尖盘旋不去,直入心底,让人想起某些如茶滋味的跌宕起伏的命运和人生。
有种洗净铅华的纯净之美,让人不忍开口打断。
一曲终了,珍娘抿了抿嘴,似乎在笑,眼神冷酷如冰锥。
发生过的事,谁也不能转过身就装不存在,恶会种进血液里,直到报应来的那一天。
她的沉默让所有人不安,视线都集中在珍娘身上,而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呼吸,起伏,似乎在感觉着某种别人无法接近的感知。
有些事早已注定,得不到的终是一场空,如顾仲腾那般妄图改变现实,也只能是痴人说梦。
可怜又可笑的是,他本人并不自知,依旧如飞蛾扑火,不见到结局绝不死心。
珍娘忽觉胸口锥痛。
结局?!
那自己看到了吗?!
老周起身,他知道此举鲁莽,但此时,鲁莽是最好的选择了。
“都这早晚了,也该回去,家里不知怎么等着消息呢,”他勉强笑了一声:“看我夹个空衣包回去,定要吓死。”
珍娘点点头:“怎么会是空衣包?”看着虎儿:“才老周要了些什么?都叫福平婶打进包里,一并带走。”
老周称谢不已:“回回来,都带好些,婆娘都笑话我,你这是去兜生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哪儿充了豪客,下馆子吃不完卷回来了呢。”
是个糟糕的笑话,但大家都配合地笑了笑,以冲淡珍娘人面豆故事造就的惨淡。
送走老周,鹂儿进屋来点灯,从前这些事是不要人的,珍娘顺手就做了,现在又不同,一来她没心境身子也沉,二来,福平婶坚持要如此,甚至恨不能再找几个人来伺候。
趁收拾送来的食具,福平婶小心地规劝珍娘:“夫人,如今庄上好几个丫头也大了,在家里只是闲着,大宅里活计多,她们也眼馋,您知道的,到底吃食名气大,又想进来,跟着您,也好学两手,将来去了婆家……”
珍娘打断她的话:“你看着办吧,不过别多,三五个足矣。”
福平婶一愣,对她突然转变的态度有些不安,以为是反话,又或是违心,甚至是烦了自己的敷衍,忙又赔笑道:“您要不愿人多,我就让她们在大厨房,虎儿鹂儿就留您院里,也好方便……”
珍娘竖起一根手指,福平婶立刻知趣收声。
“都好,就都交给婶子吧。虽说咱们这里不分上下彼此,但其实婶子是正宗管家,又管着大宅十几口并护院的饮食,着实不易。再来些帮手,也好替婶子分担些。”
福平婶隐隐不安,怎么话里话外都是自己?
那她呢?!
还有庄主呢?!
怎么不见提到?!
福平婶摸不着头脑,看看珍娘身后,文苏儿雕像似的低着头,抿着嘴,只见手指间上下走针,不一时,一小片花瓣就从绫面上突起了。
气氛不对。
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城里有消息么?”珍娘的话,打断了福平婶的胡思乱想,她忙回道:
“没有,福平在门口张了半天,又叫个护院的去庄口的大路上守着了,有马递信来,立刻回报。”
珍娘冷冷一笑,眼底闪过一道寒芒。
“叫那人回来吧,今晚只管安心歇息,”她看着窗外,残阳如血。
福平婶则看着她,窗外的落日灿烂而辉煌,夫人纤细挺直的背影镂刻在一色残阳如血之中,随意中却有高贵之气,淡然中隐约凌冽之风。
福平婶莫名想起小时候,家乡山庙中的一尊神祗之像,任凭众生信仰与膜拜,神只是岿然不动。
但人终究不是神,嫦娥心心念念地上了广寒宫,不也夜夜后悔?
那份寂寞冷清,哪里比得人间烟火?
珍娘冷不丁回头,福平婶来不及掩饰,眼中的怜悯瞬间被她看了个清清楚楚。
珍娘浅浅一笑,挥挥手:“去吧。”
福平婶拎起食盒出了门,满心满眼的心酸,竟是个无处可述,没来由,说不得。
文苏儿依旧低头,却开了口:“你有这么多人关心,也是福气。”
珍娘点头:“可不是,所以再抱怨不得,不然就是折福了。”
文苏儿终于抬起头来,目光直直看进珍娘心里:“但你哪里稀罕?你是只愿与他一人,哪怕吃糠咽菜,野人一般,也是自在快活,别人对你,又有什么所谓呢?
原本你关心他们,也不是为了要回报,只要能尽已之力,让他们能过得比从前好,那就行了。
关心有时候是一种负担,尤其是来自外人的关心,好比隔靴挠痒,打不着靶心,还搅乱了原有的平静。
珍娘眯了眯眼睛,唇角微微勾起嘲讽弧度:“想不到,这里最知我心的,竟然是你。”
文苏儿也笑了:“我也没想到,这算不算自作自受?”
珍娘垂下羽睫,灯光下,那一袭剪影清冷如月:“不,倒可以算大爱无疆。”
文苏儿一愣,继而大笑出声,笑得浑身颤抖,几乎捏不住针,珍娘滞了一会,也跟着笑起来。
笑过之后,倦意袭来,珍娘慢慢向内室走去,边走边对文苏儿道:“看你这情形,怕是要熬夜,我先去睡了,你只管随意。”
文苏儿看着花绷:“绣半天才这么小小的两三朵,我等着看成品什么样,熬就熬吧,反正明儿也没事,白天再补觉也是一样。”
珍娘人已到内室,声音轻轻飘出来:“谁能想到还有人比我更操劳?一向除了我,没人在外间点灯熬油的。幸好你哥不在,不然要怪我了。”
文苏儿不说话了,埋首于自己的作品中。
珍娘心想万事才做起时都会有瘾,前世才学会骑车时也是一样,简直恨不能二十四小时挂在车把上,若不是现在身子异样容易害乏,估计也要跟文丫头一样,苦做不休了。
头挨上枕头,但怎么也睡不着,明明身子倦得很,脑袋却一刻不肯停歇,零零碎碎飘过些前世的回忆,又有今生的片段,跟钧哥大闹祠堂,不卑不亢面对御史,然后进城,文家兄妹,秋子固……
一桩桩一件件,跑马灯似的从眼前过,打着旋儿,雨丝一样慢慢浸润了珍娘的全身,被里明明熏得温热,可她只是打起寒颤,蜷着腿,伸直了便觉得脚尖触着冰了似的,凉。
仿佛为了回应她的感知,窗外果然也下起了雨,开始只是淅淅沥沥,后来,渐成瓢泼之势。
珍娘心想,今年冬天的天气真是古怪,大雨成了寻常,腊月变出个黄梅天来。睡不着,便觑着眼看外间,文苏儿的背影在烛光下晃,好像在笑,其实不过是火苗的跳,但也透着些古怪。
夜深下去,雨声如游丝般飘摇飞荡,在窗外的花丛深处,点点滴滴,如同不知名的飞虫,又似什么精怪在跳舞,然而到底是深冬的飞虫和精怪,枯脆的翅膀载不动带着冰霜的风,一点点欲振乏力,却仍旧在霜雪中一点点的绷着,煽出几分诡异。
门外是如天神之鞭抽打大地的暴风雨,门内是沉凝寂静一无波动的平静,好像在台阶上划了道界,鲜明得可怕。
珍娘的寒颤愈发不受控制,她觉出自己的可笑,在怕什么呢?可直觉告诉她,有什么事要来了,是挡也挡不住的。
难道是厄运?
从身体的反应看,绝不是好事!
珍娘忽然一个激灵,坐床上猛坐起来,起的急了,竟忘了自己有身孕,顿时牵扯着腹部,又连到腰后的伤旧,登时,一股脑儿都疼了起来。
“哎呀!”她情不自禁叫了一下。
文苏儿闻声回头,在开口询问前,视线与珍娘的相遇,然后,珍娘便看见,她微微张了张嘴。
仅此而已。
珍娘再也没有机会,听见她的声音了。
文苏儿身后的黑暗中厉光一闪,隐约一道黑影抢身入室内,跟着便挥刀,直冲她背后长刺,这一刀无声无息,快捷如流光飞电,只是一刹那间,便狠准地扎入文苏儿的身体!
文苏儿叫也没来得及叫一声,便一头栽倒了下去,身体绵软如无骨,落地时发出几不可闻的扑通一声,但窗外雨大如注,瞬间便将这死亡之音盖了过去。
珍娘此时正好从床上抬头,这一幕便如刀刻般,深深地印进了她的脑海里。她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忘不掉了,往后的岁月里,她注定要与这一幕相伴相生,无论欢喜悲伤,文苏儿最后的身影,自己将永不能弃。
珍娘张大嘴,她以为自己会叫出声,且声必洪亮如霹雳,风一般的卷过整个秋家庄,震得屋顶上瓦片也齐齐跌落。
然而并没有。
她甚至没能发出一丝丝声响,她的胸口仿佛被硬塞进大石,堵得她连气也接不上,更别说喊叫,嗓子眼粘连成一块棉花糕,力气全无。
此时屋中烛火全灭,文苏儿用来照亮绣绷的那一根也被黑衣人引发的风声所熄,而后者早在一击即中之后潜入雨夜,如来时那般,无影无踪了。
珍娘眼前一片黝黯深沉,那些原本富丽堂皇的层层帐幔,被风声惊动,轻轻飞起,恍如无数幢幢鬼影,在她身边蠕动。
珍娘挣扎着欲起,身体却如有千斤之沉,她咬牙拖着自己,从床上翻滚下地,然后,一点一点,爬向外间。
暴雨倾盆而下,可珍娘的耳边只剩下了衣袂在地上拖动的声音,她感觉不到身体的异样,也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眼前,只有一点微光,那是文苏儿发髻间的一根珠簪,于黑暗中发出微光,是这一室黑暗中唯一的光明,她只盯住那里,牢牢盯住,然后,一寸一寸,艰难的将自己挪移过去。
到门槛时,她已全无力气。
你简直无用透顶!珍娘恨不能灵魂跳出身体,然后再狠锤自己一通!怎么不能走也不能叫?!生生成了个废物!亏你平时还各种夸嘴自己能干敢干天赋异禀!你齐珍娘关键时刻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废物!
珍娘低下头,喘息埋进身体里,不,不是哭,这种时候不能哭!只是休息,休息一下,再继续。
再度睁开眼,有些模糊的视觉勾勒出逆光的人影,文苏儿一动不动,头顶那丝微光,好像细小的光环,将她笼罩进去。
一片圣洁之下,浓厚的血腥气蔓延开来。
珍娘的眼睛红了,是烧红的。闷哼一声,她几乎没把后槽牙咬碎,身体才勉勉强强动弹起来,爬过槛,精疲力竭之下,全尽最后一点力气,伸出手去。
触到了文苏儿的身体。
冷而发灰的一团,隔夜浸水的冰凉。
生命的逝去,如同信手拈花,轻易得令人发指。
珍娘的不能呼吸。
这一刹那,她几乎忘了该如何运作自己的身体。几十年是怎么活过来的?胸腔里跳动的是什么?鼻孔里进出的又是什么?
不是不知道文苏儿为何而死。
以往坐在那里的人,是自己,是齐珍娘,是秋夫人,是她,是她,只是她,从来都是她!
珍娘猛然间觉得恶心,胸口的闷气郁结一瞬间变成了恶涌,腹中仿佛有控制不住的奔流,蠢蠢欲动,不愿再留在她的身体里。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她无力,却恶心,想吐,又想叫,她想跳出这间令人窒息的房间,穿行在大雨中追踪,直到将那贼人捏入自己的掌心,一片一片刮他的肉,让他也尝尝血流成河的滋味!
珍娘满心的燥怒如狂,全身的血狂奔乱涌横冲直撞,在四面八方乱拱乱窜的寻找出口,那些暴涌的血气像一条条捆绑着她意识的蛇,死死绞紧她,绞得她呼吸困难神智不清。
她要发泄!发泄!发泄!
“啊!”
终于,珍娘叫出了声!连带着胸腔内的一口鲜血,同时喷薄而出。
撕心裂肺的呼喊,振聋发聩,如霹雳般卷过秋家庄,震得屋顶上的灰瓦,齐齐跌落。
珍娘觉得自己也跟着那些碎片破瓦一齐跌落下地,入土而沉,最后,陷入深不可测的地狱。
顾仲腾敲开秋家庄大门的时候,正好听见这凄冽冷苍的一声!
他的脸色一沉,顾不上跟来开门的福平多说,推开对方,直闯内宅!
福平大惊,在身后连呼做什么?!一秒钟之后,顾仲腾眼前陡然出现两名护院,一左一右,手拿铜锤劈斧,猛向他头顶压来!
顾仲腾冷笑。
早听说秋家庄的护卫很有些分量,今日正好一试!
顾仲腾敏捷右闪,躲开攻击,与其同时牵了牵嘴角,双手划开不详的弧度,衣袖被牵动,露出一直深藏其中的手。
手如玉雕,指尖洁白,指甲如贝明光莹润,却无血色,暗示着其暴戾的用途。
隐约可见,指尖泛起的森森寒光。
两名护院看见了,本能地倒抽一口凉气!
都是行家,看得出门道!虽不知是那小子所学所用,乃哪一门派什么功夫,但却看得出厉害,尤其内力之深厚,绝非一般人可以抵挡得住!
大雨如注,雨点冰冷无情地砸在所有人身上。
护院一击不中,定了定神,对视一眼,摆开严阵以待的架势。
顾仲腾披风的兜帽,被雨点打得微垂,他的脸也被溅上了雨水,冰冰凉。
刺骨的寒,让他若有所悟。
与其在这里跟他们浪费时间,不如速速去她那里,刚才那一声叫得非同小可,记忆中的她,从来不会如此失态!
一定是出事了!
顾仲腾眼中乍然闪过煞气,只见他突地纵身飘起,高大的身躯几乎贴着两名护卫头顶,以分毫之差,如白练般掠过!速度之快,甚至可媲美天空中同时亮起的闪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