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程廉经受内心煎熬的同时,珍娘与秋子固则正进行每天的例行共事。
秋子固放水,珍娘备好香包,预备洗澡。
今天她给自己准备的,是苹果薄荷和柠檬香蜂草,将两样晒干后的香草塞进布袋,系紧袋口,放进水里,这两种香草都能让人神清气爽。
入浴时,再加入两滴薰衣草精油,水中它的香味更浓,舒缓神经的效果也更明显,不过水温不宜过高,否则会影响香草的功效。
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孕妇不能泡太热的水,秋子固正是极在意这一点,因此才试了又试,直到放心。
刚才跟程廉斗智斗勇,外头看着风轻云淡,其实内耗太大,得用香草浴补回来才行。珍娘想了想,又往水里多加几滴精油。
秋子固示意水好了,珍娘恨不能一个猛子扎进去,但知道一旁的保镖正用严厉的眼神盯住自己,于是竭力控制,耐下性子来放慢速度,缓缓滑进水去。
“秋君,”珍娘嘴里又换了称呼,因为跟程廉及今日在公孙府上所见人等一比,秋子固别说叔,叫哥都觉得年轻了,于是索性换一个自认更亲密的爱称:“你觉得程大人算是被咱们说动了吗?”
秋子固对她叫自己什么都可以接受,倒是她话里的意思,他略感犹豫。
“程廉为官多年,名声在外,清廉刻板不近人情,对皇上忠心不二。说动他,便可算说动了皇上这边大部分臣子。”
“但是。”
珍娘在温水里,好像一只舒服得快要打呼噜的猫,可脑袋却出乎意料的清醒,闭着眼睛,却能从嘴里迸出秋子固接下来要说的话。
众所周知,但是后面的话,才是重点。
“但是,”秋子固的话还没说完,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闪电,电光一亮间,灿白的强光照上窗外一株芭蕉,将因冬休憩的植物照得有些狰狞,带着些鬼魅般的阴森之气,倒将他吓了一跳。
跟着,便是一声炸雷。
秋子固转过头,看着屋外刹那间瓢泼而下的雨,有点诧异的喃喃道,“下雨了……”
冬天!打雷!下暴雨!
不可思议!
相比秋子固的意外,珍娘却一直保持刚才懒洋洋的姿势没动。
现代人来的,怕什么冬天打雷下雨?与日食月食一样,不过都是些正常的天气变化,前几天回暖她就知道定会变天,现在果然应验。
不过她觉得这倒是个现成的好机会,为自己所用,可以让某些举棋不定的大老爷,将此当成某种提醒或天意,受些教训。
想到这一点,珍娘心底水波似的微微一荡,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没准,这就是老天给的异相,世间事,凡不寻常必出妖,徐公公算一个,如今的圣上,想必是始作俑者,也逃不掉。”
她的声音沉而冷,像一截欲待拔出寒光在鞘的刀锋。
秋子固怔在雨声中,皱起弧度完美的眉,若有所思。
珍娘心里一动:“下午,我特意离开方便你跟顾五爷细谈,后来回来路上,钧哥又打断了话头,到底,你们都谈了些什么?谈妥当了吗?”
秋子固沉默片刻,面色微微有些发白,长眸中似乎一瞬间划过痛苦和懊悔,但抬头看向珍娘时,又很快恢复正常。
“左不过是那些事。让我应下徐公公的邀请,利用自己的好手艺,在御膳中落毒,不着痕迹地将皇上除掉。”
除掉皇上!
珍娘不由从水中挺直身体。
就算她本质上是个现代人,对皇上的感觉不比身边人那样五体投地,但是到底,他是皇帝啊!
九五之尊天龙的后裔,
用除掉这两个字,是不是,有点过了?
再说,也不符合秋子固一贯性格。
就算不是皇帝,就算是恶魔,那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珍娘当然不是圣母,她明白恶人必除之而后快的道理。
但是,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人,郐子手干的活,交给一位御厨,怎么说,也不合适,就算是出于眼下形势逼得不已,那也绝不会是一件轻松的事。
珍娘深深地注视着秋子固,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端倪,可秋子固如墨染就的黑瞳深邃如海,眸光不见冰冷,却神秘若斯。
郐子手?自己可不就是么。
告诉她,还是不呢?
论起做这种事,自己可不是第一次了,正如徐公公所说,不过跟从前一样,再做一次,费不少多少工夫,甚至可说熟门熟路。
只是徐公公一定没想到,秋子固反回过头来,将这门原本拜他所赐的手艺,用返到他本人身上。
当初以为出宫就是了结,跟那罪恶告了别,眼不见心不乱。
而现在……
那由自己双手犯下的罪恶,终于在阔别多年后追赶上他了。在再次看见徐公公的那一刻,秋子固才惊觉以前那般刻骨磨心的内心恐惧,那般的良心折磨,和现在自己将要做的事比起来,单薄跟纯洁得像张纸。
他错误地估计了命运的宽容。
欠下的债,无论多久多慢,总归有一天,要清算。
只是秋子固不知道,这一回出手,自己算是清了旧帐,还是再欠新怨?
“真的决定了要做?”珍娘的语气不无担心:“这可不是小事,一旦失败,那可是株连九族的罪名。”
秋子固薄唇抿紧似刀锋般凛冽,他眯眸凝望着水里的珍娘,心底无声叹息。
自己哪来的九族?亲人就只秋家庄里这些,所以要做,就得先将这些人,尤其是珍娘,安排无恙。
下午之所以他跟顾仲腾谈了良久,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讨论如何确保她的安全。
只要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能平平安安,逃离这场浩劫,他愿意赴汤蹈火。
事实上,他也只有这一条路可选,若帮了徐公公,后果只怕也是个死。现在的徐公公已不比从前,大事既定之后,他是一定不会留活口存后患的。
这一点,秋子固早已看穿,这也是为何他迟迟不愿在对方面前松口的重要原因。
不给我的家人留后路,我又怎会替你卖命?!
而顾仲腾的出现,正好填补这一缺漏,所以当他下午提出那样的想法后,秋子固几乎是一刹那就将所有的事,理顺了。
顾仲腾对他的提议似乎也早有打算,立刻分析形势:若自己九皇叔成功,秋家自不必说,一等功臣,可封侯成爵。
秋子固对这样的说法不感兴趣,他要的,是失败的预后计划。
顾仲腾笑了一下,眼中闪出绿光,好像一只柴郡猫。
失败?我?
从他当时的语气看,似乎觉得并不可能,不过为了宽慰秋子固,他还是很快提出了三种方案:
其一,珍娘带着家人立刻离京,走得越远越好,直到安全。当然,怎么样算安全?这就很难说。所以此方案秋子固一听便过,几乎不考虑。
其二,利用珍娘的人脉,没错就是珍娘的人脉,别小看了,其实真不弱,早早择城中天潢贵胄一门,收及干亲,当然,这位贵胄也必须是徐公公一派,明面上秋子固是替徐公公做事,这点忙对方不会不帮,想必还会上赶着要帮,毕竟徐公公对秋子固的“赏识”,世人皆知。
当然,这样的干亲一般情况下是绝不保险的,一旦秋子固以大罪名被诛,珍娘立刻就会被摒弃甚至折磨,反而不如普通庶民了。
但按现实情况,这是不可能发生的。
事成之后,就算徐公公将秋子固灭口,也势必会做得非常小心,不可能昭告天下是因为你姓秋的帮我杀了人所以我要灭你,必定会找别的借口,也一定是小到提不起来,因此也不必让所有人知道的理由。
如此情形下,自然不便诛连家人,没准也能算个功臣,珍娘亦可成为诰命,当然,是戴孝的诰命。
秋子固听到这里不觉蹙眉,他听得出对方语气中的调侃,说明没把这事当真,但还是让他很不舒服,尤其是隐约猜得出,调侃背后的意思。
他很少吃醋,与珍娘心心相印彼此信任所以不必浪费精力,但也并不是因此就看不出,别人在吃醋。
问题是,不相干的醋,好吃吗?
顾仲腾不知是不是看出他的不快,笑得更深,眉梢眼角都是邪气,似乎有意在逗引,希望能将秋子固心底的小小不快,燃成燎原之势。
秋子固瞬间微笑,笑得好生雍容华贵轻描淡写。
说下去,不是还有方案三?
顾仲腾顿觉无趣。
这男人真是,他想不出个字来形容,其实是不肯承认对方对自己的轻视。
方案三么,就是相信九皇叔,不会失败,全力以赴地进行眼下的计划。
但是万一?
秋子固追问,清俊侧面漠然如冰雕。
如果不是因为万一,上面两个方案,不也是废话了?
顾仲腾面色一变,眼中乍然闪过煞气。
如果万一,她可以去找太后,皇上再狠心,不至于对自己的母亲下手,一向对外标榜以孝治天下,若真这样做起来,只怕不能服众。
找太后?
这又算哪一出?
秋子固心中起疑,忍不住冰眸微敛,又抬首看向对方。
可顾仲腾却不再往下深谈。
你要保险,我也一样,都将底牌揭了,还怎么玩得下去?
再说,你的担心纯属多余,我要做的事,只会成功,绝不会失败。
对于顾仲腾的信心,秋子固不感兴趣,他只想将此事了结,所有的旧事,连同徐公公一起,埋进深不透光的土里。
现在面对珍娘,他又陷入两难。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他也可以将顾仲腾下午的计划合盘托出,可她是不会就此满意的,一定会深究下去。
她不是别人,她是齐珍娘,是与自己灵肉相连,携手此生独一无二的伴侣。
他知她甚深,她对自己也一样。
从来面对彼此时都像一块水晶,透明到反光,没有秘密。
而现在,有了。
他终于能理解珍娘当时对自己解释顾仲腾的心情了。
而眼下的自己,比她当时的情形,还要严重的多。
她不过是梦里见过,现实中并无关联,只要知道这一点,秋子固再无顾虑。
而自己呢?
秋子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手如玉雕,指尖洁白,指甲如贝明光莹润,修建得整整齐齐,光滑稳定。
犹如高山上的雪,寒光四射,触及可伤人。
珍娘等待他的回应,很有耐心,不催,也不逼。
她对他太了解了。
虽然也想过似乎对自己没有秘密,因此困惑于眼下,但联想到顾仲腾,不觉释然。
顾仲腾恐怕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秋氏夫妇之间的缓冲剂。
但秋子固依旧保持沉默,注视着自己的双手,珍娘知道那上面没有字,可没有字的答案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秋君,你知道,这些东西是怎么收集起来的吗?”
突然出现的题外话,让秋子固一怔,视线不由自主从自己的手上,转移到她的。
珍娘把玩着装有干香草的布袋,笑容微露几分狡黠:“别看不过是些草,长起来也跟玩似的,其实跟小孩子差不多,摸顺了脾气,容易。摸逆了毛鳞,也能立刻死给你看。”
秋子固看着她,摸不准话里的意思,难道是为开解自己,所以故意用无关紧要的话题来引开自己明显的忧虑?
“新鲜的就够麻烦,干的更得小心。采摘香草要等至少连续两天无雨的晴日,而且要选在露水彻底蒸发后的上午10点到11点,这时的香味最浓。
采的时候也得注意,得从离地面约五厘米处把劲切断,每四只扎成一束,阴凉就透风的房间根部朝上倒挂起,玄亮两周,干透后摘下叶片,也得注意干燥时间不能过长,否则,香味也会随之消失。天时地利人和,”
珍娘说着,抬头冲秋子固挤挤眼睛:“一样也少不得。小到不起眼的事,大到国家大事,一样也少不得。”
“当然老天也绝不会轻易给出这样的机遇,只在行大义做好事上,令天下人受惠得益,让行者积德攒福。”
扑通一声,珍娘将干草袋丢回水中,瞟秋子固一眼,笑吟吟道:“我说得没错吧?夫君?”
秋子固被她的笑容感染,忍不住也跟着牵起嘴角。
总是这样。
世间只有她能让他笑得无牵挂无杂念无他想。
她的意思就如她的笑,剔透明显。
为大义舍小怨,皇上所行不义,总得有人替天行道,而那个人就是你,我的夫君。
此乃英雄之举,不该有顾虑。
你是我的英雄,也是全天下的庶民百姓的英雄。也许他们不会知道是谁做了这件事,甚至他们都不会知道皇上的变化以及他的死因。
但平安是福,他们的平安,更是巨大的福祉,值得有人为此去冒险。
秋子固深深吸了口气:“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珍娘镇定淡定,漆黑的眼睛里,浅浅的笑意像温暖的火花:“说吧,我听着。”
暴雨来得突然来得猛烈,像是扯了天倒了海,哗啦啦的向下浇,瞬间地面汇聚了千万条细流。
屋檐下的灯笼被吹得飘摇不定,好在是坚韧的琉璃片,且能抵挡得住如此摧残。
程廉站在窗下,目光不无呆滞的凝视着外面。
窗外,如天神之鞭抽打大地般暴烈的大风大雨,身后,则是沉凝寂静一无波动的黑暗,诡异无声,却不知藏着怎么样的鬼怪。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腿脚早已经麻了,麻了也好,不疼,也就不生退意。
心神智力也如同身体一样,共同的麻木了,无法做出决定,但同时也明确地知道,自己其实已是无路可退。
只是,始终下不了决心。
屋檐下的灯笼,还是在一阵突然涌起的带雨狂风扑打下,灭了。再坚韧的材质,也挡不住老天爷的威力。
程廉抬眼看看风雨漫卷的黑沉沉天幕,一阵烦躁没来由的袭来,他几乎是本能地握住了手边书案上的一枘镇纸,想也不想,便向外头丢了过去。
就在此时,一道闪电,如天神战斧劈开黑霾,自青天之上,直贯大地。
电光里,程廉眼前陡然骤然大亮,森白色彩里隐约有更亮的冷电一抹,随即,拖出长尾,直至消失不见。
是那枘镇纸。
在它被抛出去的一刹那,老天爷发怒点亮了它,让它带着清晰可辨的弧度,从程廉眼皮子底下,重重跌落下去。
咣当!
狂风暴雨也挡不住的声音。
程廉闻声,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仿佛自己的心,也被砸出了洞。
第二次!
这是老天爷给的第二次提醒吗?!
提醒自己别再优柔寡断,应该当机立断吗?!
闭上眼睛,用明显颤抖的双手,端起一只香炉,香炉里燃着一柱清香,是在他进屋前,虎儿点上的,因这间屋子久没人住,怕有异味。
捧着香炉,程廉缓缓跪了下去。
皇天在上,臣程廉求您明示,若要臣顺从此间主人之间,就请将这香炉里的香……
他的祈祷还没讲完,电闪雷鸣再次划过头顶,程廉大惊,没想到会来得如此迅速,手一松,香炉滚落在地。
一柱清香,应声化作几截干灰。
程廉闭上双眼,两行清泪,顺势而下。
次日早起,珍娘吩咐去请程大人用早饭,这回不在大厨房,正式在花厅摆下一桌。
结果虎儿去了,回来换成钧哥,说程大人一大早就走了,天蒙蒙亮,说要赶着城门开就进,回去还有要事。
要事?
珍娘不觉好笑。
只怕是领悟了昨晚大风大雨的天意,要赶回去转变心意吧。
一听程大人走了,福平婶第一个气不忿。因花厅里的大半菜肴是自己动手做的,尤其那几样洗澡泡菜更是拿出最好库存,皆因昨晚被夸,更存了心要卖弄卖弄,谁知白费了心机。
别小看了这些泡菜,福平婶精心处理好切成块的,放进老坛子里,除了加水,还加入少许自加酿的土烧白酒,最关键的秘密武器,是珍娘独有的香草水果醋,这玩意上哪儿也吃不着,皇帝老儿也吃不着,因而做出来的泡菜也是独此一家。
胶儿笑嘻嘻看着桌上:“婶子可真是拿出压箱底的宝了,这些个樱桃萝卜、白萝卜、胡萝卜,哇,还有灯笼椒!一咬一兜汤!我就过年吃过一回!平时摸也摸不着,最多拿几块萝卜过饭就算应景。这回倒好,拿是全拿出来了,可惜,没人赏识。”
“怕什么?程大人不吃,咱们吃。”
珍娘让人去叫秋子固,将自家院里熬好的粥拿过来,一夜大雨之后,空气凉而清冽,也不是很冷,正好赏一赏久未得见的园景。
从花厅看出去,一池碧水,因昨晚的雨涨了不少,也没结冰,湖水澄碧如玉,倒映四周怪石玲珑,几株开得清丽的素心腊梅躲在后头,散发淡雅清香,又有几株红梅,石边近水处疏影横斜,暗香骀荡,远处还有一大片山茶,点缀着大朵大朵通红的朵瓣,芬芳正艳,明艳动人。
再远些,便只见竹声松影,幽邃无尘,一片寂静。
“大冬天的总缩在屋里,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景。”呷一口热粥,就一口小红萝卜,再呷些从雁翅排骨上抄下来的肉炒豆芽,珍娘觉出久违的惬意,不由多发一句感慨。
“还真没想到,咱家的园子这么好看,昨儿我看花门楼,那叫一个高大奢华,尤其出名的假山瀑布,气势惊人。但人在下面站着,只是觉得身上发凉,不知道这样的景造来又有何用?难道只为吓唬人?”
秋子固夹菜过粥,但笑不语,珍娘也习惯了他的少语寡语,倒是福平婶来不及的应声:“哎呀真有瀑布?我只听公孙大奶奶提过一回,说那花家妈妈纯属烧包,有钱使不完瞎折腾,没想到还真弄出个这玩意!家里弄个假山也就罢了,还整一瀑布?!真是有钱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