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娘冷冷地截断她的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药不止能让人僵而不死,只怕还有令人上瘾至幻的效果。如此一来,服药之人,便可死心塌地地替皇上卖命了。”
大奶奶良久说不出话,最后,从嗓子眼深处迸发出痛到极处的一声哀鸣。
珍娘不说话,默默看着她。
“怪不得,怪不得老太爷……我们私底下都说,皇上扛了这么久,按理老太爷不至于这么快就……药方是他老人家配的,老太爷一配就是三年,没人见过方子配比,只有他才知道,每每配药时都将自己锁在黑屋里……大老爷也只是按方索取,怪不得,怪不得!”
珍娘叹息,眸中浮现森冷寒霜,冷眼看向窗外,唇边噙着刀锋般的寒然。
公孙老太爷的药不是未完成品!
事实上,服用此药之人都能生而不死,但生存方式,已不是正常人类的形式了!
老太爷不愿自己成为行尸走肉,所以才自己了断了自己,亦以实际行动向家中族人表明了态度!
皇上此举,不可取,不可服,不可顺从!
那为什么当年他还要配出这样的方子奉上呢?
因为九皇叔还没回京,除了服从,没有别的路可走,而现在,现在不一样了。
珍娘回眸向大奶奶看去:“恕我直言,大奶奶,顾家只怕不是来夺您口食,只怕,只怕他是来救公孙家的呢。”
大奶奶再次陷入沉默,闭上眼睛,老僧入了定。
珍娘悄悄走出内室,在外守着的宋妈妈一把拉住她:“您这就走了?奶奶还有话跟您说呢!”
因没听见里头的声音,宋妈妈怕贸然放走的人,大奶奶要责怪的,最近的大奶奶不比从前,脾气暴躁,就算跟自己,也不怎么讲道理,不得不多担些小心。
珍娘浅浅一笑:“要说的都说完了,该放我回去了。你放心,你们奶奶心里明镜似的,再忍耐些时日吧,过了这一段,都会好的。”
宋妈妈一呆,心想自己怎么想的她怎么都知道?曾有人传说秋夫人会读心之术,难道竟是真的?!
趁她分神一刹那,珍娘已经走出门去,分花拂柳,向外花厅,去寻秋子固了。公孙家对她来说熟门熟路,此时家中出了大事,奴才们又正乱着,因此也不用人领,自己走着。
但心里,她觉得这一路上怕不会那么平静。
果不其然,还没走到游廊拐角,就听见了背后传来脚步声。
这一回,珍娘决定自己先占主动。
于是她立定脚步,等那声音快到身后,猛然一个转身。
瞬间,她的视线撞进一双精致却幽深漆黑得异常的眸子里,那双眸子里诡谲的雾气仿佛瞬间就蔓延了出来,让珍娘脑中一空,觉得周围颜色都黯了一黯。
“秋夫人,又见面了呵。”
珍娘定了定神:“你在这儿等了多久?”
别告诉我又是偶遇?除非你顾五爷整天没事在别人家的园子里闲逛,否则没有这么大的概率!
顾仲腾笑出一脸雍容华贵轻描淡写:“没多久,见裴公公出来,就知道是时候了。哦对了,你刚才是不是对他下狠手了?一路就听见那内官大呼小叫的。其实有过那种经历的,不该还这么怕疼。”
珍娘忍不住笑了一声,但立刻又板紧了脸:“这话什么意思?我对公公落酷刑了不成?不过是打翻了一碗汤。你在这儿等我,就为说这个?”
顾仲腾也笑,彬彬有礼冲她弯腰,正儿八经地竟是行了个大礼。
珍娘心里有数,这个礼她是受也得受下,不受,也得受下了。
“多谢夫人相助。”顾仲腾以袖掩唇,露出个堪称狡黠恶劣的笑容来。
珍娘不动声色:“我可没助你,你行礼我不管,反正天地可鉴,可你这话,我受不起。”
顾仲腾懒洋洋靠在廊柱上,似笑非笑:“公孙老太爷这一去,就什么事都明了了。再有不明白,您跟大奶奶房里呆那半天,也该都懂了。何况,还有裴公公这一出。您要真不明白,何至于将裴公公弄成那样?”
珍娘忽然变脸,眸光一沉,面色不善:“你这儿守着半天,是不是就想等着看我跟裴公公内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是不是?跟我这儿卖了乖,再跑去安慰裴公公?两边卖好才保证不吃亏是不是?!”
顾仲腾被她骂得一愣,本能地举起手来以示无辜:“喂喂,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一向跟徐公公那边不睦,你难道不知?你不会真的因为怀孕智商掉线了吧?若不是因为徐公公,其实这事早就该办成了,何至于等到现在?!”
话音未落,顾仲腾便发现自己上当了。
廊下桂花阴里,慢慢走出位白衣男子,长衣飞散在雪天中,带着点不经意的步态,有点散漫的缓缓前行,宽衣大袖飞卷如云,让人想起九天之上飞翔的鸾鸟。
珍娘向那人看过去,将隔在中间的顾仲腾视若无物,秋子固亦相视而笑,眼波盈盈,言笑晏晏,好一番温情脉脉如水流淌。
顾仲腾觉得心跳漏了一拍,低低骂了句脏话。
珍娘的目光落回到顾仲腾身上:“徐公公如何从中作梗了?顾五爷不妨明说。如今有另有人证,五爷不至于想否认自己刚才的话吧?”
顾仲腾抬起头,轻轻吹了声口哨:“上了你的当,我认。不过秋庄主,你什么时候到的?难不成,您跟夫人是设计好要在这儿堵我的吗?”
秋子固微笑,越过他,径直走到珍娘身边:“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不过地点是您顾五爷选的,总之,我们知道只要我夫人在园子里出现,五爷便会尾随而至,那么,在下陪夫人走这段往外花厅的路,便就行了。”
顾仲腾说不出话来,心里隐隐有种难过夹杂着失落,说不出的滋味。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是这种感觉吧?
珍娘看在眼里,却不为所动,若换了旁人,她一定忍不住出言安慰,因为是个看不得别人难过的脾气,但对方是顾仲腾,这样的话便说不出口,也不知是什么缘故,自己和他中间隔着鸿沟,肉眼看不到,心,却感受得真真的。
秋子固更不说话。
然而到底是顾仲腾,片刻尴尬的静默后,他自己先笑起来。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果然秋氏伉俪不容小觑。”
他说话时气息温醇,似丝弦被轻柔拨响,低而迷离,字字醉人。
到底还是喜欢卖弄的人啊,这时候还不忘记自己的人设,这又算什么?腹黑总裁范儿?
“顾五爷您这话听着不是真心哈,”珍娘笑意在唇角漾开,眼神晶莹明亮:“若不是早觉得我们如何如何,又怎会花这许多心思,一定要拉我们入毂?”
你们?!
你们是个什么鬼!
若不是因为你,我又怎么会稀罕那个们?!
“当然,当然,”顾仲腾愈发笑得别致妖娆:“是我失言,当然贵伉俪资质过人,才会,”话峰陡然一转:“这么说,夫人是同意我从前的提议了?”
珍娘眉心倏地一凝,春水般的眼眸中霎时有戾气迸出:“别下套!你从前有何提议我怎么不知道?想玩六月债还得快是不是?!”
顾仲腾震了震,勉强笑道:“夫人记性真好。”再暗骂自己一句,怎么会忘了她是天生的过目不忘?
秋子固淡淡地将话题引回正轨:“为何刚才五爷提到,徐公公是最大障碍?”
顾仲腾第一次将视线移到他的脸上:“因为徐公公的心很大,心眼很多,他想要的,已经不是皇上身后忠犬的位置了。”
珍娘和秋子固齐齐脸色一窒,不禁对视一眼。
难道?!
顾仲腾环顾四周:“此地不便深谈,若两位不嫌弃,咱们换个地方。”
秋子固眉心微蹙。
去顾宅么?那就是出城,但跟秋家庄又不是一个方向,若程大人真到了再赶回去,只怕时间上来不及。
珍娘心里一动,突然笑了出来。
她知道顾仲腾要去哪儿了。
花柳巷倒是真不太远。
只是又挑在这个时间,花妈妈怕不要再次抱怨?
三人与公孙府中打过招呼,抽个空儿,不起眼地各自离开。
果然,敲门之后,花妈妈愁眉苦脸地出现在三人眼前,对着顾仲腾行过礼后,才面向秋氏夫妇。
应该是通传后知晓来者,她才会亲自出来开门。
顾仲腾自顾自向里走,看也不看她一眼,翠生从后头上来,冷冷地吩咐花妈妈:
“不必惊动下人,五爷自去便是,也不必叫人伺候,只当没人来过是最好。”
花妈妈只是低着头,细声细语,行动间是珍娘从来没见过的温顺:“是,奴才知道。”
奴才?
花妈妈?
难道她算顾家外放的奴才么?还有有别的渊源?
不容珍娘多想,顾仲腾已经快走看不见影儿了,好在翠生还等着,四人穿行于木石之间,池水之上,片刻后似乎走出了花门楼,但也不见出口,只看见眼前有一片屋宇。
此时,珍娘仿佛忘了来路,似乎人在迷宫类的游戏中,走过无数屏障关隘,又进到重重楼阁,大门套二门,最后,总算走入一扇门里,迎面就来一股茉莉花蜜,扑鼻的香。不晓得有千球还是万球茉莉花一时间盛放。
顾仲腾刻意走慢一些,从眼角余光观察着珍娘的表情。
但是让他失望的是,珍娘紧锁眉头。
最不喜欢此类矫揉造作,香气若有似无才是最离境界,弄得排山倒海,难道是迷药?
凡事过了头,便过犹不及了。
顾仲腾坦然一笑。
没事,这次不行,还有下次,从目前形势来看,他和她的故事,正是到了要开始的时候,既然如此,还着什么急呢?
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细细体会,再从容地……
顾仲腾对自己很有信心,虽然在内心深处,他也不得不承认,秋子固不是个容易糊弄过去的对手。
也好,旗鼓相当才能玩得畅快。
婆娑的珠帘,揭了一层又一层,耳边听见无数细碎的水珠子四处溅开,泠泠地响,来不及看,人已经到了珠帘后,一具纱屏立着,绘有花鸟和仕女,大小形容都与实有无异,几乎要开口呜叫说话。再转过纱屏,满视野锦缎绫罗,窗幔、帐幔、桌围、椅披,一派暖软妩媚,就像妇人家的内室。
“行了,这里再不会有顺风耳千里眼了。”顾仲腾停在一具书案旁,转过身来,笑得像只使了坏的猫。
珍娘忍不住对他的迷之品味发表些看法:“嗯,这里,是还,挺好的。”
如果这是你主打设计出来的,那我可真要重新评价你顾五的审美观。
顾仲腾挑了挑眉脚。
翠生向前一步:“秋夫人不喜欢?也没关系,这里屋子很多,不过这间最近,若觉得不合适,还可以再换。”
这个借口不坏,你老板如此器重于你,不是没有原因的。
“嗯,”秋子固点点头,替珍娘回应:“想来是为不同口味设计。也不必换了,说正事要紧。”
珍娘紧随而上:“徐公公难道也要造反?”
这个重磅炸弹一出,顾仲腾脸上的笑容不由得跟着滞住。
但珍娘很快又加了一句:“这个假设不是没有道理,但程大人那边,又怎么说得过去?”
程廉为人梗介,忠孝到迂腐的地步,这样的人,绝不会由着一个太监染指龙椅。
“徐公公为人狡诈,绝不会让程大人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帮谁。如今皇上假借病重之名休养,外人已无法进入寝宫,徐公公正以此为便利,暗谋私利!至于太后,她老人家早对皇上不满,现在满腹心事都在九皇叔身上,竟也没发现近在眼前的威胁!”
顾仲腾脸色微微发灰,难得放弃了桀骜散漫的腹黑总裁人设,变得严肃认真。
秋子固陷入沉思。
珍娘和顾仲腾的话,搅动了他记忆深处的某块领域,一些深藏于脑海深处不愿开启的久远往事突然暴露出一角,一些场景飞旋出现……幽间深遂的宫墙过道……一盏远处高悬的红色宫灯……一包被硬生生塞进自己手中的纸袋……
自以为被尘封的意识,突然旋转着混乱起来,脑海中有很多横的竖的斜着的线,一根根交叉纠缠,绞扭成绳,然后吱吱收紧,压榨并扭紧了他的记忆和清醒,直至绞成乱麻。
秋子固咬紧牙关不出声,却紧紧掰住书案一角,直到指尖发麻,肌肉酸疼。
珍娘马上发现秋子固面色不对,立刻转身走近,第一时间将掌心贴到他脸上,试过温度,发现不烫后,再轻轻拭去额角上的细汗。
“嗯?不舒服?”
记得新婚不久,秋子固一次夜里被噩梦魇住,也是同样的状态,脸色发青,遍身冷汗。
珍娘抱着他,叫他的名字,慢慢将他的神智唤回来,也是一样替他拭汗安慰,但没问原因,想来不过是噩梦,一个大男人叫梦惊着了,似乎也不是给面子添光增彩的事。
但换个角度看,男人也是人,也会怕,所以,最好的体贴,就是不提,不然反而加深印象,好事变坏事。
果然珍娘的做法是对的,秋子固第二天醒来就忘了这事,问他,反说是不是珍娘做梦了,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珍娘为这个,背地里独自笑了快半个月。
男人哪!大猪蹄子也是,小赖娃子也是。
但现在想来,那个梦似乎并不简单。
面对珍娘的安慰,秋子固长长地吁了口气,垂眸看着她,她眼底深处的不安、以及隐隐的疼痛令他原本就绞痛的心底更生出椎刺之感。
她不知道。
希望她永远也不知道。
自己原是个,手上沾了血的人。
也正因为这个,徐公公才一而再,再而三的邀自己出山。
“您哪,略有风吹草动,天阴几天睛几分,都逃不脱您的那双法眼。该做些什么吃食方配合皇上脾胃,除了您,没人能做得周全。”
徐公公的话,伴着他的阴笑,犹在耳侧,似无影无形的鼓锤,打得秋子固头疼欲裂,却无法回避。
顾仲腾注意着秋子固,从他的表情,到动作。
他第一次如此关注这个男人,从前是刻意忽视,因某种无法言明的情绪。
骄傲如他,是不会也不肯承认,自己的字典里还有醋这个字的。
然而现在,他突然从秋子固身上发现了些什么,自己从前忽略的东西。
这个男人,其实并不只是会做菜那么简单。
“没有,”秋子固对珍娘微微一笑:“刚才一阵有些头晕,想来这屋里太香了的缘故,无妨。”
继而便看向顾仲腾:“五爷既已知详情,可否指点条明路?若要绕开徐公公,没有精密的计划,是行不通的。”
秋子固一旦认真起来,眉梢间便生出了冰寒和冷肃之意,再无先前的风轻云淡的模样,竟是天生的霸气和尊贵,镇得顾仲腾没来由的愣了一愣,哑了声。
“五爷?”
珍娘提了一声,顾仲腾回过神来,为掩饰尴尬,将视线移向窗外,貌似思忖中,翠生立刻替主人解围。
“徐公公那边,只有秋庄主能以一力打通,别人,只怕不行。我家五爷怕贸然提出令庄主为难,所以才犹豫了一下。”
此时顾仲腾也已经镇定下来,嘴角向上,划出一个很有深意的弧度:“正是这话,不知庄主如何考虑?”
秋子固毫不客气:“你连让我做什么都没说,我考虑什么?”
顾仲腾连吃柠檬,好在,这回是早有预备:“计划是现成的,徐公公只信任秋庄主,别人是近不了他的饮食的,但若是秋庄主您的点心……”
后面的话就不用说了。
秋子固闭上眼睛。
命运再次轮回,过去终究没有放过自己。
暮色一层一层的涌上来,灰暗的颜色涂满天地,叶色的翠绿映成了灰绿,看起来污浊不洁,令人窒息,浮在这灰暗背景里的那个高大青年,紧张到不自然的眉眼,冷清而单薄。
“就这么点小事,你难道办不好?这是给皇后娘娘的补药,御药房里拿来的,怕娘娘担心,就别告诉她。往那参汤里一搁就完了,一点不麻烦,还替自己积德。本来么,皇后怀着身孕呢,一补两得,你这是办好事哪!”
“公公说得是,不过凡宫中各位主子入口之物,必得内务府与御膳房同时确认之后,方可入盅,这个,纸包,并没有,登记在食料册上,怕是……”
“这有什么了不得的?内务府有我,御膳房是你,这不就是确认了吗?还要怎么才算数?这事乃是官中交代,又不是我徐公公求你!我也知道,我也求不着你,你是最近皇上跟前红人,我算哪根老葱呢?你看着办吧,若不成,也跟这儿给我个现成话,我也好回去复命。”
这话一出口,青年不由得看了那公公一眼。
回去复命,复谁的命?
徐公公一直在乾清宫当差,没有别的主子。
徐公公冷冷与他对视,目光睥睨而阴森。
“就这么着吧。好好地做,看着做,别让皇后娘娘吃出药味,娘娘最近胃纳薄浅,你得想法子调理滋味才好。”
秋子固低头从命,那晚的汤羹格外用心,既吃不出药味,又特别配合皇后喜好,做得清淡。
皇后喜欢得紧,连喝两碗,并说秋师傅的手艺,真乃天下一绝。
三天后,皇后滑胎,半年后因故被皇上当众责罚,因娘家式微,也因没有子嗣于宫中立足,被打入冷宫,抑郁终老。
一年后,皇后的宠妃生得一子,被册封皇贵妃,徐公公因在其怀孕其间调配内务府伺候得当,被大赏特赏,并趁机向皇上讨得姓裴的,成了自家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