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试问,他要如何在无损魔头身份的前提下让人把他从这树杈子上弄下去?
2.世人皆知,天宿上仙萧复暄受天赐字为“免",免,赦也,百罪皆消。
3.他执掌刑与赦,一手死一手生,所以有两大命招——一是招下俱亡魂,一是招下万物生。
4.传闻有告诉你,城主让咱们带路去哪儿吗
5.那里没有邪魔妖道,没有苍琅北域这种地方,也没有叮当作响的天锁。
那里也不分仙都和魔窟,只有人间和喧闹车马,可以自由来去。
6.别人作何评价我不知道,但在我这,是化成什么样都不会认错的人。
7.当人处于生死危急之刻,总会下意识泄露一些秘密——会看向藏着东西的地方,会望向有话不能说的人。
8.不同方向摇九下,能给人造一场大梦。
据说一旦入梦,前尘往事俱成灰烬,轻易是醒不过来的,除非还用梦铃来解。
9.鹊都络绎不绝的车马、宽阔官道上笃笃的蹄音、熙熙而来又熙熙而往的百姓,那些曲水流觞宴、隆冬百人猎,还有府上停着鸟雀的护花铃……都是一场生造的大梦而已。
他在那场梦里躲了二十五年的懒,终于睁了眼
10.想过刀剑相逢,没想过共挤马车。
11.世人皆仰仗无梦丹出入大悲谷险境,反倒是做出无梦丹的人自己没那福气。
12.因为不是仙了 ,所以人间百姓、仙门,甚至跟他渊源颇深的人,都不再记得他了。
13.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居然有人会挡一下他的眼睛。
14.传说,天宿上仙萧复暄降刑之时,会代天叩灵,诘问邪魔,缘何至此。
15.神通广大,是为仙。私交甚笃,是为友。
16.灵台自有天规,我不能插手那些人间事。
17.在人间时他拼命苦修,就为了有朝一日进到仙都。可真到了仙都,他又使劲浑身解数,只为了让那个最有仙样的仙首沾点人气。
18.世间不讲道理的事浩如烟海,你管了一件,就得管另一件。
那些浩如烟海的事,他管了一件,不得不管第二件,然后牵连越来越多,此人的仇人是那人的恩人,这个要杀的,是那个想庇护的,纠缠而复杂。插手太多,迟早有一日,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讲道理”
19.他一生偏执,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也还是不回头。
20.他不想忘。
世间最痛苦又最讽刺的事莫过于此——
他在濒死之时想起了被遗忘的一百年,想起那仙人和白鹿并非一场空梦,百年之前,真的有那么一位仙人,把他带出寒山洞。
他在仙都的最后一日,是想再见一见那个人的。
从今往后,都不再会有仙人来救他了。
21.他勉强活了下来,却可能到死也不敢再见那个人了。
22.我家大人为何要跟灵台比命长。
23.独坐春风,却不见灵王。
24.他跟自己较着劲,又是二十多年,已经过够了。如今巨阵已散,那人的声音他再不会听见,那也就无甚留恋,不如借着故人的剑,给自己一个痛快。
从此世间长风万里,皆与他无关了。
26.你跟那天宿上仙来回推拉就好,不要牵连我这个无辜凡人。
27.很久以前,他身为照夜城主时,就已经给萧复暄行过方便了。
28.他就是忽然想见对方了,很想。
29.或许在这些年里,他将同样的话絮絮叨叨说给过许多人听,但听到的人要么惊慌、要么忌惮,始终无人深想。
如今,他终于碰到一个问出这句话的人,所以无论如何得也要再多说一句。
30.那里很久以前有过一棵神木,比灵台还要早,它所长之地遍生玉精,落花的时候绵延十二里,所以叫做落花台
31.先前已经摁下去的那抹无端想念又冒了头,冒得毫无道理,明明找了一夜的人已经站在面前了。
32.如果那些热闹喧嚣早就死了,只是被永久地锁在那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上演着三月初三点灯开市的场景呢?
就像那些没了灵魄的肉身,自我欺瞒地做着每一件事一生长、变老,与人谈笑。
33.那都是在落花台上平添着热闹和喧嚣的面孔,他们曾经点着烛火,将十二里群山映照得昼夜彻亮,长灯如龙。
那是他曾经同许多人夸赞过的落花山市。
他就生在那里。
34.“不会是怨主之类的因果。”
35.他很在意某个人毫无来由的笃信。不是像其他人一样条分缕析的结果,也并非仔细推察的答案,而是独属于那个人的,不加解释、不多思索的笃信。
36.那一刻,他们之间曾经不复相见的那些年就像禁地那些如雾的风烟,浮起又落下,有些呛人,但风扫一扫似乎也就飘散了,并没有那么形如天堑。
37.很久以前,早在还没有灵台的时候,落花台有一株参天巨树,上承天,下通地,枝丫繁茂冠盖如云。人间的生死轮回都在这株巨树上——
每当世间有婴孩呱呱坠地,它就会新抽出一截青枝,生出一朵花苞。每当有人肉体殁亡,离开尘世,又会有一朵花从树上落下。
寻常人看不见它,只有新生或是将死之人能在机缘之中见它一回。
38.传闻,神木有着半枯半荣之相——树冠顶端繁花正盛,远远看去,如同落日晚照下的无边云霞。而树冠底端、枝桠深处却不断有花落下来,不论春秋朝夕,从未停过。
那些落下的花瓣能覆盖十二里群山,漂在山间溪流中,映得流水都泛着樱红色。于是落花台有一道盛景,闻名于世却少有人能见到,叫“白水进山,赤流入野”。
那道盛景就是凡尘生死,代表着整个人世间。
39.世间有一个人人都不喜欢、却总会一语成谶的道理,叫做“好景不长”。
那年秋夕,本该是月正圆的时候,西南却出现了一幅哀景
一边是当时还没有名字的葭暝之野战事刚尽,残余的火光在广袤的荒野上烧着,皮肉焦灼的味道和马匹的嘶声哀鸣顺着夜风散了百余里。
另一边是落花台上雷声隆动,电光自九天落下,像密不透风的网,一道一道劈在神木所在的地方。
40.民间常说,人死后若是能有神木庇佑,下一世便能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下一世睁眼,我能看见你开花的吧
41.神木自有以来,听到的都是祈愿。凡人皆有所求,总希望受到它的庇护。
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次,有人以肉体凡躯,庇护了它一回。
42.那是只为他一个人所开的满树繁花。
43.世人总是如此,喜欢以己度人。心肠直的,看别人便没那么些弯弯绕绕。心思多的,看别人便觉得百转千回,点满了算计。
若是再藏一点事,心里带着虚,便更是如此。
44.任谁当了近百年的天之骄子、少有敌手,某一天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来也可以是蝼蚁,那种冲击并非常人能够承受。
45.眼下自己魔气缠身、锁链缚体,除了杀招什么都使不出来。本该障碍重重,每走一步都两手带血。
可因为某个人的存在,他居然来去自由、百无禁忌
46.神木本生于群山之巅,落花覆盖十二余里,见过的人不在少数。没人因为看它一眼就有代价。
所谓代价,不过是世人强加。
47.因果之下横生因果,人间之外又有人间。
就像一条笔直干净的长枝上忽然遍生细枝,那些细枝若好好生长也就罢了,偏偏纵横交错相互纠缠.....
所以它在华盖最盛之时,走到了尽终。
48.传说神木上承天,下通地,代表着生死轮回,后来听多了凡人悲欢和祈愿,渐渐生出了人的一面。
于是那一年,生死轮回剥离神木,化归于天道。而化生成人的那一部分,则受天赐字为“昭”,成了最早的仙。
因为自神木化出,感知过生死轮回,承天之灵,所以被封为灵王。
又因为曾经在落花台上俯瞰过百年人间,所以他喜欢人语纷杂的地方,天性偏爱热闹。
偏爱热闹的灵王在黑茫茫的寂静中孤坐了三年,整整三场四季。
49.他将无序的生死归位,颠倒的时序拨正。拉回不该死的,杀了不该活的。
天上众仙芸芸,多是悲悯温和之相,所做之事不是赐福便是庇护。即便天宿,剑下所斩所降也皆为邪魔。
唯独灵王杀过人。
50.这俩小不点别的不说,卖主真是一绝。
还都在同一个人面前卖……你们但凡换一个人呢?
51.-你是从哪儿认出来的?
-我在人间见过你。
52.“敢问天宿,倘若再过上一百年、三百年,甚至更久,我要来这落花山市走走,你还奉陪么?”
“记住了。”
53.人总是复杂至极。
那散修往复来回多了,连他自己都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善是恶,为何曾经做了那么多善事,后来又能做那么多恶事?
为何后来杀人啖肉都不眨眼,回到过去看见亡魂作祟,却还会忍不住出手救人?
他反反复复地过着那数十年的生活,这样不行便那样,那样不行再换一样。以至于有时候他会忽然怀疑,自己才是唯一无家可归的亡人,困在那数十年形成的局里。
时间久了,他便生出了一种错觉——好像只要他不去碰、不去问、不真的看到换命大阵,一切就都是假的,都是他疑心过重、胡乱猜测的。
54.他亲手将那双儿女抱进棺木,从此再没笑过。
慈父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修者。
55.他只知道,他的这一生起始于无数碎灵,他在不同的躯壳里看着并不完整的悲喜。无根无源,也无处归依。
那位提灯夜巡的散修是他,那几个被收留的命格极煞的弟子是他,那些巨大坟冢间静伫的亡人也是他。
他在京观终年不散的冷雾里留驻了很多很多年,直到戴着面具的灵王破雾而来.....
无数次生死,无数条乱线。
他每一次都记得,也每一次都看着。到最后,单凭背影都能将那人认出来
56.萧复暄, 你说你在京观见过我...你是谁?
你是其中的谁?
我是谁....
我是那其中的很多人。
你无数次走进京观那片雾里。
杀过我,救过我,凝望过我,又错过我。
57.他的灵魄附着在太多躯壳里。谁都是他,又谁都不是他。
他同时看着不同躯壳的人生无常和喜怒哀乐,既是当局者,又是旁观者。寻常人的所有炽烈情感到他这里总是淡漠的,就像浩瀚的无端海,即便某一处风浪乍现,纵观整个海面依然不起波澜。
直到某一天,不同躯壳碰到了同一个人,分裂的情感在那一刻完整起来。
就像沉寂的亡灵忽然睁开眼。
京观的乱线每断一根,那些躯壳每覆灭一次,碎裂的灵魄就会离开。
乱线斩完,世间有了萧复暄。
58.你还记得哪些人?
很多……我杀过的, 看着他们死去的,都记得……
那些都不是我。
你救了很多人。
你让很多人解脱了,我是其中的一个
59.他不知道自己被人抱进了雀不落,十二里山道、三十多道封禁雷霆,一刻都没有松过手。
他同样不知道,有人将灵识抽空,至烈的气劲涌进他四肢百骸,血脉同流。
60.他给很多人造过梦,让他们忘却一些事,或是相信一些事。
就像当年高塔上的那口钟一样,铃声响起的那一瞬,至少在梦里……没有痛楚,万事太平。
61.你是要做我这个魔头的入幕之宾么?
对。
我来做入幕之宾。
62.乌行雪,你梦见我了
世间最难有梦的人,就是灵王自己。除非手握梦铃受了影响,否则生死爱恨皆难入梦。哪怕成了魔头也依然如故。
你杀过我、救过我。如今梦见了我....
你在想我。
63.他满身死气,半跪在疯长的枝蔓中,醍醐灌顶
他其实并不想做什么。
他好像.....从未想要做什么。
他所求的并非是改天换命,让自己活得再长久一些,尽管他确实舍不得这个人世间。
他所求的其实就是这一刻而已,他只是想来到这里,来到大悲谷,进到这座理应埋葬着云骇的神庙里,站在可以更改天命的节点上,给自己一个清晰的答案。
他对自己说:就到这里吧,医梧生。
他药囊已空,尽过全力,子然一身轻。
64.我碰到了咱们常聊的事,幸而能答一句,初心未改。
他生于清河一百七十七年,却殁于更早以前的岁宁二十九年,世间罕见。
一生百年极长也极短,他有诸多憾事未尽、心愿未了,可凡人一生皆如此,无一例外。
65.庭有青梧傍井生,朗月照台花照人。
他要去赴那个故人之约了。
66.满仙都只有灵王一个人自如出入南窗下,其他人几乎百年都不敢登门一回。
67.传说神木总是半枯半荣,半生半死。他从中一剖为二,荣的那一半在雀不落长成了郁郁葱葱却不落鸟雀的参天大树,至于枯的那一半.....则贯穿了苍琅北域三十三层洞天。
正逆两种符文隐在他的身体里,代表着神木的两半,一手是枯,一手是荣。
哪怕他前尘忘尽,不记得这些事了,却再也没有伸错过手。
68.不论是画像还是神像, 他始终半垂着眉目,提着他的仙宝“照世灯”,带着仙山白鹿,平和地看着所有人。
好像俗事皆与他无关,又世事都落在他眼里。
69.不依不饶不就是如此么,哪怕无人在等、无人在看,他还是要再试一试的。
70.我见过太多世人执着于神木,祸人祸己,从没料到你会是其中之一。
71.有违常理也好,牵连无辜也好。这些话他全都知道。
有些道理知晓归知晓,真要违背起来,谁都拦不住。
正因为明白,所以不会回头。
72.他说这世间但凡修行之人必有所求,要么求长生,要么求强体,也有大慈大悲者求的是人间太平。他说耗费百年竭尽全力飞升入了仙都,却忽然什么都不能求了。
都说仙凡有别,入了仙都就不能横加插手太多人间之事。那么当年又何苦修行飞升呢?就为了端坐在龛台上,嗅着人间香火,旁观上百年、千年而不动么?倘若如此,仙都的长生与死了又有何分别。
73.我是不是杀过你,于那座高塔.....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
74.乌行雪化生于神木,所知所见所觉也都来自于作为神木时聆听的那些。所以他对聚合离散生死悲欢感受良多,偏偏对世间繁杂多变的爱意琢磨不透,那确实太难琢磨了。
所以他无所参照,一切随性皆凭本能。
75.这是灵王的负累,该受的。
常人不该在“过去”与现世中往来穿梭,他这样来去自如,总要受些应有的苦头,多少都会有损耗的
各人各事,都有该承受的负累。
76.活人灵魄被生生抽走,捆缚在某地。那些躯壳就会变成缚,他们永远困在这个地方,二十多年一场轮回。
黄口小儿能拔节成人,盛年之人会垂垂老矣。然后再不断重复这个过程,重复这其中的每一天。
冥冥之中,那个手握长剑的灵王合该要看到这一幕。他会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大梦初醒。
77.他明明就站在人间最热闹的地方,却清醒地知道这里其实是一片死地。
78.虽然同根同源,却终究不似同物。
天道无形无状亦无心无情,凌驾于整个仙都之上。
它不问生死,只问善恶相依、福祸相随。既然这世间有仙,那便必然要有魔。既然有人生,就必然有人死。仙越多,魔越多。生死越多,不甘者便越多。
既然人间有贪嗔痴妄,又既然神木尚存,那便永远有人能想出办法钻其漏洞。反正引发的麻烦和乱线尽头,还守着一个灵王。
因为那个站在对立面的并非是某一个人、某一件事。那是灵台天道,它碰不到、摸不着。所有的不甘与愤怒宣泄出去,甚至得不到一点回音,就像用尽全力刺出去一剑, 却刺了个空。
而它依然在端着它所谓的平衡和道理,福祸相依,善恶共存,仙人有别......
79.满世间只有一个灵王,满手杀孽,不人不鬼,不伦不类。
80.他喜欢那种出于爱意的亲近,那些因某一个人而起的悸动和欢喜。同他坐在枝桠间看过的那些生死离散都不一样,是独属于两个人的。
他无家可想,只有萧复暄。
凡人中的幸者在终时有家可归,但他..... 恐怕见不了那个人了。
81.你要这世间有神木长存,那我就劈了这神木。你要乱线尽头守着一个灵王,我便让这世间再无灵王。
不是善恶依存么?
人间多了一个魔头,你要拿什么来挡?
82.他应当是忘了什么事,于是整个人世间都缺了一块。
此后将近三百年,再没有完整过。
83.他被遗忘得干干净净,就不会有人在看到他时忽然叫住他,眸露难过或疑惑,问他:为何变成了这番模样。
84.他需要清清楚楚地记住那些,不能忘却。否则,他会真的习惯于邪魔生杀无忌的一切。
他需要记住,自己并非为此而来的。
85.满街的灯就是在那个瞬间升起来的。
于是楼阁之上的乌行雪垂了眸,而街市边的那个人抬了眼。
于是人间整整一百年,就在那片迷晃的灯影里缓缓流过。
灯火烂漫成片,亮得晃眼,他在那一片光亮里,看见了萧复暄。
86.倘若说整个世间都经历过一次关于灵王的抹杀,那么,这个看上去远离世间的极北之外便日日夜夜都在经历抹杀。
一遍又一遍,一日不清,一日不停。
87.他们就像以整个人间为界,兜兜转转。
远的时候,他们隔着山海,却在周围人的片语闲话里听着另一个人的音信。近的时候,也就是一座城郭的距离。
88.他不知道自己在想念谁,可只要那种想念倏然冒了头,就好像……他此生都不会再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