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痴愚的人,一举一动都比常人慢一分,少些灵巧,却又多一分力气。盯着人看、说话咬字、亦或是点头摇头,都格外用劲。
笨拙,却尤为戳人心肺。
2.“佛家、佛家向来慈悲为怀——”
“贫僧,从不修慈悲。”
3.窗外,寒风裹着大雪,细细索索地打着门楼。
不论是山间小道还是城中窄街俱是一片深黑,漫漫而修远。
4.他们上了客舟过江的时候,天色阴黑,又下起了大雪。
茫茫细雪一半落在山间的无名新坟上,一半落在孤舟乌篷顶,一半落在黄泉里,一半落在红尘上,像是一场浩然的告别,既送了无名鬼,又送了远行客。
人世间最深重的怀念和不舍,大约就是你不在了,没关系,我会变成你,带着你。
从此岁月不扰,千山共路,万水同舟……
5.江世静的眼泪似乎怎么也流不完,大颗大颗地滴在江世宁手上,她一边给他捂着又一边抖着手指去擦,却发现她还没擦呢,水迹便已经洇进了江世宁的皮肤里。
情绪难以自控时,手里的力道往往有失轻重。
江世宁的手被姐姐的眼泪洇湿了,本就有些脆弱,再被这么用力一擦,指根部位已经有了明显的撕裂感。可他却不想这么快把手抽回来,想让姐姐把这些年憋闷着的情绪彻底哭出来,哪怕扯掉些手指也无所谓。
6.坐在角落的薛闲无声睁开了眼,他看着桌前虚空中的某一点,以阖眼替代颔首,算是隔着十多年时光,冲这对和善的夫妇当面道一声谢——
敷在伤口上的药效用很好,烘手的铜炉也很暖和,多谢,走好。
7.温村的徐宅家院里,花旦小生咿咿呀呀地唱着,腔调婉转,铜锣和皮鼓恰到好处地应和着:“莫使明月下山腰,从此后……”
同样的一出戏,从许多年前,一直唱到了许多年后,却无人厌烦,满院的人依然就爱听这词,看这把式。
旧人、旧宅、旧戏台,好像这十多年岁月从不曾流过,也没有什么阴阳两隔。
8.“德良,辛苦了……”
疤脸男是班头,不用上台。他和徐大善人坐在一张桌边,听闻此言愣了一下,转头却见徐大善人冲他笑了一下,笑里有着诸多意味,就好像……他早已知晓荒村不再,旧人已故一般。
“明年,我们兴许……也来不了了。”
他的表情里也同样有着诸多意味,和徐大善人颇为相像。
一杯茶喝完,两人相视一笑,像是赶赴了一场生死无涯的约之后,做了一场心照不宣的告别。
你该走了,我也一样……
9.你来听,我便来唱,一诺千金,生死不顾。
10.那孤魂又是颠三倒四地说了半晌,薛闲才勉强听了个明白:他怕上了路,他就得去过他的下辈子了,但他妻子还留在这辈子呢,他怕走了就再也没机会见了。
“赖着也没机会见。”薛闲道,“你被缚在这处了,走不了。”
那孤魂哀怨地看了他一眼,又连说带比划地讲了许久:若是下辈子还能记着去寻她就好了,也就不那样难受了。若是还有缘分,最好从幼年时候就能遇见,看着她一点点长大,从小姑娘变成大姑娘,然后娶她,也不用像戏文里那种生生死死的,最寻常的小日子就行,最好……还是别再有战事了……
那孤魂徘徊大半年也只是因为这一点儿心事,这会儿了结了,自然没再多呆,薛闲离开的时候,他也一并上了他自己的路。
11.就见方承的手腕上又一圈极淡的痕迹,好似缠了一圈绳子压出的印,倒是十分眼熟。而江世静手腕上也同样也有一抹淡痕……
“你在瞧什么呢?”
薛闲下巴一指。
江世宁便“哦”了一声,“手腕那个我姐夫的胎记,自打出生便有的。我姐那倒是她不小心磕的,偏巧小时候头一回见姐夫的时候磕的,留了点印一直没消,看起来倒像是天生一对了。”
“嗯。”薛闲应了一声,挑着眉啜了口酒,眯着眼道:“没准儿上辈子留下的记号呢……”
那在荒漠尸海中徘徊许久的孤魂终于还是如了愿,寻到了想寻的人,过着最平常的日子,喜乐美满。
12.这世间有些牵连总是难以说出个所以然来,有时甚至连个端头都寻摸不着,却能牵肠扯肚,侵皮入骨,从少年折花至白头终老,百年而不绝,三生而无改。
13.突然记起来——”江世宁冲薛闲道,“我似乎从未正经道过谢。”
薛闲嗤笑一声:“谢什么?
要谢的太多了,哪里是三两句话能说清的。江世宁笑笑。
黄纸缓慢地烧成了灰,长香也一节节落了下来。
江世宁的身影越来越淡……
他在薄薄氤氲的纸烟中冲玄悯的方向深深作了个揖,又转过来,冲薛闲拱手躬身。
“你突然这么酸唧唧的,是想临时拍两下马屁,好让我以后记得给你烧一份纸钱么?”
“纸钱就不用了,烧了我也还不上。”只是借着这河神庙的香火,祝各位一世平安。
毕竟这一别,便真的是再会无期了。
长香最后一截香灰散落下来,江世宁的身影再也不见。
14.贪心不足。
贪心不足啊……
黑云越来越沉,他的眼皮也越来越沉。他在意识残留的最后一瞬,恍然看见了兜头扑来的大浪,耳边隐约有不知何处的哭声。
这同他的初衷也并不一样,他只是想在平灾救人的同时,顺带求得一些于己有利的东西。
只是不知从何时,贪念之下,路越走越歪……
15.他缓缓地将取回的那一长段真龙脊骨化散开,又一点点推进薛闲身体里。
薛闲无光的眸子终于动了一动,隐隐浮现出一抹微亮来。
然而玄悯却抬手盖住了他的眼睛,在静静地看了他许久之后,终于还是探头吻了上去。
那是一个一触即收的吻,轻得仿若清晨的雾,又重得好似压了万顷山河。
玄悯咳得垂下了眸子,手掌却依然轻轻地盖在薛闲双眼之上,而后咳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玄悯的手也杳无生气地滑落了一些,露出了薛闲通红的双眼……
16.明明五感已经开始缓缓恢复, 他却觉得自己依然看不见,听不见。
不然向来冷冰冰连颔首都甚少的玄悯怎么会将头垂得这样低,低得好像再也不会抬起来了;不然两人这样相对跪坐在地,满身是血,玄悯的手还覆在他脸上, 又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佛骨终于的效用终于蔓延开来, 奔涌的江河慢慢消退,震颤的群山逐渐安稳。
那铺天盖地的金线也终于缓缓变淡, 铜钱在狂风之中当啷晃动了两下, 从玄悯手中掉落下来, 所落之处是玄悯先前圈画好的一块地方。
那是顺势用手上的血画出来的一个小阵。他毕生灵力所炼化的铜钱, 辅以佛骨, 倒是真的能保百年平安。
17.那样一大截龙骨被融进身体里,薛闲周身的血都在烧,热胀之意顺着他的脊背层层翻涌着。他应当是热得蒸出了汗,可那却比冷汗还要冰。
脊骨重生的滋味并不好受,同刮骨剥皮也并无区别。可薛闲却丝毫也感受不到,他甚至感觉不到活气和知觉在恢复,因为他连手都好像抬不起来了。
18.他将另一方生生世世所受灾祸苦难俱揽于己身,而将自己生生世世所得福报俱归于对方……
代价是永不入轮回。
这不是三生,而是无涯。
19.又过了很久,玄悯淡淡地反问了一句:“你也种了这蛛,你后悔么?”
同灯不咸不淡地哼了一声,也不再开口了。
悔么?
生死福祸从不是儿戏,既然许出去了,便是东海扬尘、白骨尽朽,也无怨无悔。
20.而后他便久久无声地在桌案边坐了整整一夜……
有一个人,一声不吭地将他生生世世无穷无尽的灾祸痛苦全都担了去,却连个回应都不求。
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可能弃置于不顾。
入了轮回都能找回来,何况还没入。天南海北,不论玄悯身在何处,他都要将其拽回来。
21.明明只有两丈之隔,却莫名生出一股生死相隔的怀念来。
22.找到了人, 尘埃落定, 先前所受的所有悲苦便烟消云散了。
23.“我——”
“你从此以后,可就和真龙同寿了。反悔也来不及,你大约是要跟我搭伴活上百年千年甚至更久了,即便某一天厌烦了,也无可更改。”
“求之不得。”
24.青天高远,山雾如云,林间飞鸟一点,老村炊烟数行。
他们走得不紧不慢,袍摆轻扫却了无尘埃,山道弯袅,岁月漫长,停停走走便是遥遥一生了。
25.当年黑石滩边保下一条命,醒来之后,他带着陆廿七同薛闲告辞回卧龙县,临行前,薛闲给了他们一人三张纸符,让他们若是碰见什么危急之事,可以写在纸符上烧了,他看见了可以帮一把手。
陆廿七回去之后,便将那三张纸符妥帖地收了起来,没有要用的打算。
而石头张这么些年也从未动用过那些纸符,头一回用,便是这次了。不过并非找薛闲和玄悯帮忙,只是十二年未见,请他们吃一顿寿宴而已。
市井坊间有个说法,说是六十岁起,寿辰是一定要好好操办的,毕竟有没有七十、八十的寿宴,那就不好说了。活一年少一年,有些故人再不相见,就该永别了。
26.凡人之间的缘分总是这样奇怪,原本毫不相干,甚至走在街市上连招呼都不一定会打的两个人,忽然就因为意外牵扯到了一起。哪怕那一路上相互之间连句正经话都没说,尽是挤兑,但经历过生死,好像忽然间就成了特别的人,再过上几年,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特别的故人。
石头张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明明那段经历鸡飞狗跳不说,还总有性命之忧。但兴许就是太过惊险了,以至于人生之中也就仅此一次,所以格外令人感慨和怀念。而见证了这些的故人,也是见一回少一回了,兴许哪天就再也见不着了。
陆廿七从没说过他一句好,另走前却忽然拍了拍他的肩,极为难得地说了句中听的话:“哭什么,此生还有那么多年,此生过完了,还有来生。故人总是在的,至少那两位始终都在,兴许下辈子某一天,你又碰上他们了呢。”
27.“我带你回家,好么?"
“会饿肚子么?”
“不会,这辈子都不会。”
那孩子一本正经地“审视”了他片刻,像是在琢磨廿七这话可不可信。不过他实在太小了,着实琢磨不出什么复杂的,只看见了廿七手里的包裹,闻见了包子香气。
于是他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好。”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十二年黄泉相隔,远远乡的故人终于还是回家了。
28.人世间数十年的光阴说慢是极慢, 诸如孤身一人站在山寺中时, 每一弹指都像是一生, 总也瞧不到尽头。但是说快又是极快的, 转眼便是白云苍狗, 东海扬尘。
大泽寺里的岁月总是这样时快时慢,以至于久了之后,同灯也记不得自己究竟在这里点了多少年的灯,只能通过身上偶尔出现的灾祸和痛楚, 来判断时日——
那人病了又很快好了;
那人躲过了一场灾;
那人这一世结束了;
人生在世寿数总是难以说清的,有长有短, 同灯替的是灾祸痛楚,而不是寿数。所以那人并非世世长寿,只是即便亡故也是无灾无痛, 安安静静地闭上眼。
一世帝王, 一世蜉蝣, 一世乞丐,一世沙弥……
29.“你是……你是谁?怎会在这鬼寺之中?”
“你能看见我?”
少年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这一年是癸卯年,距离那沙弥过世整整十七年,距离黑石滩一战整整三十七年,距离同灯圆寂已是百余年之久。
枯坐总有尽时,知己终能重逢。
远处天边几道白光闪过,隆隆闷响顺着天际滚滚而来。这年的第一声雨雷来了,山花烂漫的盛春自然也不远了……
30.“当真是有缘了,实不相瞒,在下刚看见二位,就觉得有些面善。”那书生温和地笑了笑,道,“好像见了故人似的。”
薛闲一愣,转而和玄悯对视一眼,又看向那书生,勾着嘴角道:“巧了,我们也觉得你像一位故人,兴许上辈子是旧交呢。”
31.他像是一个后知后觉之人,花了如此久的时间,终于要从那些放不下的愧疚和惦念中走出来了。
只是因为身边之人始终都在,何其有幸。
32.在这熙熙尘世间,所求不过如此,债必偿,恩必报,诺必践,情必守。
风调雨顺,山河长安。
此生便算是了无遗憾了。
33.他眸光一动,再落到薛闲脸上时,薛闲正翘着一边嘴角在笑。
玄悯看了一会,垂了眼低头吻了过去。
人间最好的日子大抵如此了……
枇杷细雨,盛世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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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从少年折花至白头终老,百年而不绝,三生而无改
02.“枇杷细雨,盛世太平。”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03.八百里群山地动,两千里江河齐下。
04.生死福祸从来都不是儿戏,既然已经许出去了,便是东海扬尘,白骨尽朽,也无怨无悔。
05.有一个人,一声不吭的将他生生世世无穷无尽的灾祸,痛苦全都担了去,却连个回应都不求。
06.青山高远,山雾如云,林间飞鸟一点,老村炊烟数行。
07.那是一个触及而收的吻,轻的仿若清晨的雾,又重的好似压了万顷山河。
08.一杯茶喝完,两人相视一笑,像是赶赴了一场生死无涯的约之后,做了一场心照不宣的告别。 你该走了,我也一样…… 天色黑尽,荒村终年不散的雾气在缓缓散开,依稀的戏腔像那浓雾一样,渐渐变淡,又缓缓传远。 “莫使明月下山腰,从此后月不暗,人不老,百年一日如今宵……”
09.“佛家、佛家向来慈悲为怀——” “贫僧,从不修慈悲。”
10.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十二年黄泉相隔,远远乡的故人终于达是回家了。
11.净手、书帖、燃香、诵经可送亡者往生。
12.六尺黄土埋一人,六十丈江底土,不知能不能埋住这三百黄泉魂
13.玄悯忽然觉得,他之所以喜欢住在这远离尘嚣的竹楼,似乎为的就是这么平静而闲适而一幕。十年、百年甚至千年万年,怕是也不含厌倦。
14.茫茫细雪半半落在山间的无名心坟上,一半落在孤舟屋棚顶,一半落在黄泉里,一半落在红尘上,像是一场浩然的告别,既送了无名鬼,又送了远行客。
15.“他坚信,不论朝代如何更迭,总有一星灯火不灭,引路指图,安民龛世。”
16.当你不得不丢人的时候,务必记得一件事——把脸蒙上。
17.旧人、旧宅、旧戏台,好像这十多年岁月从不曾流过,也没有什么阴阳两隔。你应该走了,我也一样...
18.“你从此以后,可就和真龙同寿了。”薛闲“啪”地两手撑在竹床上,凑近了玄悯,一字一顿道:“反悔也来不及,你大约是要跟我搭伴活上百年千年甚至更久了,即便某一天厌烦了,也无可更改。” 玄悯漆黑的眸子深不见底,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是毫不避忌地看进薛闲的眼里,“求之不得。”
19.在这尘世间里,所求不过如此 债必偿,恩必报,诺必践,情必守。
20.他们上客舟过江的时候,天色阴黑,又下起了大雪。 茫茫细雪一半落在山前的无名新坟上,一半落在孤舟乌篷顶,一半落在黄泉里,一半落在红尘上,像是一场浩然的告别,既送了无名魂,又送了远行客。 人世间最深的怀念和不舍,大约是你不在了,没关系,我会变成你,带着你。
21.生死福祸从不是儿戏,既然许出去了,便是东海扬尘、白骨尽朽,也无怨无悔.
22.青天高远,山雾如云,林间飞鸟一点,老村炊烟树行。他们走的不紧不慢,袍摆轻扫却了无尘埃,山道弯袅,岁月漫长,走走停停便是瑶瑶一生了。
23.“伪装学渣我记得我该寻一个人,亏欠了那人一些事,一曰不还,一曰不得心安”
24.这世间有些牵连总是难以说出的所以然来,有时甚至连个端头的寻摸不着,却能牵肠挂肚,侵皮入骨,从少年折花至白头终老,百年而不绝,三生而无改。
25.这世间有些牵连总是难以说出个所以然来,有时甚至连个端头都寻摸不着,侵皮入骨,从年少折花至白头终老,百年而不绝,三生而无改。
26.金山银山,平平安安。
29.这在熙熙人世间 所求不过如此 债必偿,恩必报 诺必践,情必守 风调雨顺,山河长安 此生便是了无遗憾.
30.“梧桐细雨,盛世太平。”
31.凡人之间的缘分总是这样奇怪,原本毫不相干,甚至走在街市上连招呼都不一定会打的两个人,忽然就因为意外牵扯到了一起。哪怕那一路上相互之间连句正经话都没说,尽是挤兑,但经历过生死,好像忽然间就成了特别的人,再过上几年,就顺理成章地成了特别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