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于植物的竹有一种偏爱,因此对于竹器有特别的爱好。首先是竹榻,夏天凉飕飕的顶好睡,尤其赤着膊,唯一的缺点是竹条的细缝会得夹住了背上的“寒毛”,比蚊子咬还要痛,有一种竹汗衫,说起来有点相像,用长短粗细一定竹枝,穿成短衫,衬在衣服内,有隔汗的功用,也是很好的,也就是有夹肉的毛病。此外竹的用处,如笔,手杖,筷子,晾竿,种种编成的筐子,合子,簟席,凳椅,说不尽的各式器具。竹的服装比较的少,除汗衫外,只有竹笠。我又从竹工专家的章福庆(“闰土”的父亲)那里看见过“竹屐”,这是他个人的发明,用半节毛竹钉在鞋底上,在下雨天穿了,同钉鞋一样走路。不见有第二个人穿过,但他的崭新的创意,这里总值得加以纪录的。
这时首先令人记忆起的,是宋人的一篇《黄冈竹楼记》。这是专讲用竹子构造的房子,我因小时候的影响,所以很感得一种向往,不敢想得到这么一所房子来住,对于多竹的地方总是觉得很可爱好的。用竹来建筑,竹劈开一半,用作“水溜”,大概是顶好的,此外多少有些缺点,这便是竹的特点它爱裂开,有很好的竹子本可做柱,因此就有了问题了。细的竹竿晒晾衣服,又总有裂缝,除非是长永泡在水里的“水竹管”,这才不会得开裂。假如有了一间好的竹房,却到处都是裂缝,也是十分扫兴的事,因此推想起来,这在事实上大抵是不可能的了。
不得已而思其次,是在有竹的背景里,找这么一个住房,便永远与竹为邻。竹的好处我曾经说过,因为它好看,而且有用。树木好看的,特别是我主观的选定的也并不少,有如杨柳、梧桐、棕榈等皆是,只是用处较差,柳与桐等木材与棕皮都是有用的东西,可是比起竹来,还相形见绌,它们不能吃,就是没有竹笋。爱竹的缘故说了一大篇,似乎是很“雅”,结果终于露出了马脚,归根结蒂是很俗的,为的爱吃笋。说起竹来谁都喜爱,似乎这代表“南方”,黄河以南的人提到竹,差不多都感到一种“乡愁”,但这严格的说来,也是很俗的乡愁罢了。将来即使不能到处种竹,竹器和竹笋能利用交通工具,迅速运到,那末这种乡愁也就不难
我对于植物比动物还要喜欢,原因是因为我懒,不高兴为了区区视听之娱一日三餐地去饲养照顾,而且我也有点相信“鸟身自为主”的迂论,觉得把他们活物拿来做囚徒当奚奴,不是什么愉快的事,若是草木便没有这些麻烦,让它们直站在那里便好,不但并不感到不自由,并且还真是生了根地不肯再动一动哩。但是要看树木花草也不必一定种在自己的家里,关起门来独赏,让它们在野外路旁,或是在人家粉墙之内也并不妨,只要我偶然经过时能够看见两三眼,也就觉得欣然,很是满足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