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祈瑞待在黄府差不多三月有余,月银虽微薄,却也勉强负担得起抓药的开销,可惜虽日日煎药,哑女的病似乎没有丝毫的好转。宋祈瑞开始怀疑起来,那灰砖之上所写的药方究竟是不是那江湖游医用来糊弄他的。
哑女母亲病情越发恶化,这让身处黄府的他也难免心力交瘁,明明只是一个孩子,承受的却比常人要多得多。
由于夜夜不得安眠,秋风卷过,他困意更盛,花园之中草地松软,恰是天设的软榻,他急急忙忙扫完一堆落叶,偷偷腾出一块空地来,枕着扫帚便躺下了。草地里的泥土发出很好闻的味道,伴着一股淡淡的草香,他很快便入眠了。
“公子想见他,还请跟我来。”
管家老林带着黄瑞生进了花园,他虽不知为何黄瑞生会对一个扫地小厮感兴趣,但似乎也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可惜在花园之中四处寻觅之后,二人始终找不到那个入了梦的少年,老林在心中暗骂起来,黄瑞生倒也算平静,见实在见不到他的身影,便也只轻叹口气屏退了管家。
他仍旧披着厚厚的斗篷,一块豆青色的玉佩垂在腰间,更是衬得他气质非同常人。
踩过略微有些枯黄的草地,每一步都是一阵轻轻的沙沙声,听得人心里舒服。他轻坐在一青松旁的石凳上,忽有一阵淡淡的鼾声从背后的竹丛传来。他先是一惊,随后轻轻起身,缓缓向那竹丛走去。
“何人在此?”他试探性地问道,过了很久,也未有一人作答。
他只好继续往前走去,近了竹丛,轻轻拨开一岔竹枝,那个枕着扫帚的少年映入他眼帘。他轻轻走近他,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微微抖动的睫毛和微红的脸颊。
“是你?”黄瑞生忽然忆起了他,那个他翻出围墙之后看到的少年!
不知怎么的,他忍不住会将手背轻贴在他脸上,一阵微热透过手背传入他的心中。也许是感受到了他手背的冰凉,原本因酣睡而轻微抖动的睫毛此时已撑开,一双纯澈无比的眼睛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宋祈瑞一惊,猛地往身后一缩,这一缩倒也把黄瑞生吓了一跳,他急收回自己的手,两人的脸忽然腾红起来。
意识到什么之后,宋祈瑞忙急跪在他面前不住道歉,黄瑞生倒也被他这一跪吓懵了,呆呆坐在原地。
“你不必跪我。”他回过神之后连忙止住他。
“公子,应当跪。”他说话仍旧断断续续,不过黄瑞生早听父亲说过,倒也不觉得奇怪。
“为何?”
“公子,善人,好看,应当跪。”
听他这么一说,黄瑞生倒是掩住口轻声笑了起来,原本略微苍白的脸色倒也添了几分红润。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于你不过小惠,举手之劳而已,你不必如此多礼。”黄瑞生言罢便想扶起他,但脚下一滑,非但没有扶起他,还跪倒在了他面前。宋祈瑞见状,心内一抽,连忙扶住他。
“让你见笑了,”黄瑞生言语举止皆十分得体,倒不像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孩童。
宋祈瑞轻搀住他的手,生怕弄疼了他,只见他缓缓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落叶,依旧面色平静。
“公子,疼吗?”
“啊,我无事。”也许是没料到他会问自己,就连回答都有些仓促,他一路轻扶着他,低着头,直至将他扶坐在石凳之上,在他坐下之前,还用自己的衣袖细细擦拭着那泛起青苔的石凳,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
黄幸用袖口轻轻掩住口鼻,又开始咳嗽起来。宋祈瑞单膝跪在他身侧,下意识想要伸出手去替他抚背,可他看了看自己那双染满灰尘的手,便又呆呆凝滞在半空,不敢触碰他。
“你不必如此……”黄幸看他仍跪着自己,便也无奈地轻笑起来。
“不在乎黄金,只……”他忽然发现自己似乎说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脸一红便将头低了下去。
“你可念过书?”黄幸想了不知道有多久,好不容易想出一个话题来,可话刚一出口,他便后悔了,眼前这个连救命药都抓不起的孩子,又如何有余力去念书呢?这样一来,岂不是让他难堪?他轻揉了揉眉心,暗自责怪自己愚钝。
“我,不识字……”他说话一如往常的吞吞吐吐,看他似乎没怎么多想,黄幸暗自松了一口气。
“这样啊……”黄幸挠了挠头,随后微微一笑,“不如我跟父亲商量,让你在我的书房干活儿吧。”
“公子不可,我……只能扫地,别的,不会。”
“那你便去扫我的书房,如何?”
他将手轻搭在宋祈瑞身上,宋祈瑞肩膀一颤,微微抬起头仰视着他。
便是这样,那日之后,黄幸便去同黄老爷商量了,刚开始柳夫人极力阻挠,说是怕给书房引晦气,结果又是被黄老爷劈头盖脸一顿严肃教育,她再生气,再看不惯那宋祈瑞,也不能再说些什么,毕竟不是正房,多少要收敛着一些的。其实就连黄幸都能发现,一向待人严格的父亲似乎总是对这个贫家儿有着使不完的耐心,所以每次只要是关于宋祈瑞的请求,他基本上都会答应,所以,次日黄幸便在自己的书房中看到了那个与他一般高的身影。
“老爷就如此放心让一个毛头小子去少爷的书房伺候?”
黄彦在亭下休憩,管家老林恰巧在安排下人接手花园里扫落叶的活儿,一看到黄彦,他便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了。
“难得瑞生主动求我些什么?我如何能不应呢?”黄彦说罢折了一枝桂花,递给了老林,“秋日黄府桂花飘香,还多亏了你这么多年细细打理着。”老林长叹一口气接过桂花,反复在手中把玩着。
“只是,那孩子的兆头不好,小少爷又自小体弱,我是怕……”
“唉,你也信呐?”黄彦说罢摇了摇头,“当初,镇上哪个人不说瑞生生得祥瑞,大大小小的马屁拍了一大堆,你看现在的瑞生,哪里有半点享福的样子?连你也知道他自小多病,又失了母亲,他如今除了我,便再没有什么了。这样的遭遇,和你们眼中那满是晦气的孩子,又有什么区别?”
“老爷说得是,是我目光太浅了。”
“怪不得你,怪不得。”黄彦言罢闭上了眼,轻轻嗅着院中的桂香,“找个好时候,再多栽几树桂花吧。”
老林将手中的桂花轻轻凑到鼻尖,无奈地笑着答应。
秋日少雨,天高云淡,黄府的桂花香总能吸引来镇上大群大群的孩子,他们趴在黄府的围墙上,玩叠罗汉似的想要折下那越出围墙的花枝,折到了,墙下一片叫好声,折不到的,又是一阵唏嘘声,有时会有带弟弟妹妹来偷摘而摔倒弄疼的,没当这个时候,墙外总会有一阵孩童的啼哭声。
而黄幸的书房周围便有这样一圈桂树,每当秋日来临,桂花们竞相吐香,整座书房犹如一只香炉,又由于黄幸畏寒,房中常燃煤炭,有一股暖气,故下人们学着说书的偷偷给这座书房取了一个名字——暖香阁。而黄幸也曾为这座书房取过一个名字,秋温堂,后来黄老爷请人将这三个字刻成了牌匾,挂在书房门上,而府中下人多有像宋祈瑞一样不识字的,便也只“以讹传讹”,将此地唤为暖香阁。
平日里,由于起得太早,每次他从竹棚屋赶到黄府时,两个小厮还没有开门,于是唯一一个被允许走正门的黄家佣人也开始了走后门的生活,不过巧的是 ,从后门进入黄府要更方便他去秋温堂,他原来也称暖香阁的,直到有一次黄幸无意间说起不喜欢这样庸俗的称呼,暖香阁在他口中才变成秋温堂。
他坐于案前,握一卷诗书,他轻轻端来早茶,茶香卷着花香,一团团暖雾在他身侧升起。
他有时会读出声来,“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
宋祈瑞不知道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他就喜欢偷偷坐在帘后听他读书,他的声音很好听,清朗温和,似乎只要一听到他说话,整个世界就会无比平静,鸟儿静静飞过,鱼儿悠悠游过,自己的心,淡得如一湖水,无比平静。
可他时常会咳嗽起来,有时吟着什么好听的诗句,突然便会突然被打断,一声声咳嗽总能紧紧抓住宋祈瑞的心。他写字的时候,宋祈瑞实在看不明白,便时常会趴在他的书案上看着他握笔的手指睡着,而每次醒来时,自己都是躺在他的软榻上,身上还披着一件旧衣。他不知道瘦弱的他是如何办到的,他只知道,自己似乎已经离不开他了。
三个多月过去了,入了冬之后,黄幸身上便又裹厚了几圈。而他第一次发现要给宋祈瑞加衣,还是因为在他睡着时无意间碰到他冰凉的手指,虽小小年纪,可他手上的冻疮已是一个又一个了。
“祈瑞,入了冬可不能再这么穿了。”他抱着一包的棉衣,塞进宋祈瑞手中。
“公子,你的衣服,我不配……”
“我的就是你的!”
“……”他拗不过他,默默接过这包厚实的棉衣,雾气一口一口从口中哈出。
因为怕被别人认出,他把棉衣裹在最里面,外面仍是穿着麻布做的旧衣。入了冬,竹棚屋也经受着考验,多年的竹条已经腐朽,有的被蛀虫啃成了一大堆粉末,与湿漉漉的泥土混在了一起,发出霉烂的味道。
还好镇脚外的老林里有一座空庙,早些年,庙里的和尚都走光了,如今只剩一间庙,一些耗子,一群蜘蛛。宋祈瑞盯上了庙顶的瓦,用来堵住竹棚屋顶露冷风的破洞的确是一个很好的选择。